王珩这边的疑虑虽暂时打消,但心头的重负并未减轻多少。那块歙石依旧静静地躺在书匣里,像一枚冰冷的问号,提醒着我前路未明。
就在我思忖着下一个该留意谁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带着几分急切与不确定的叩门声,伴随着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活力的嗓音:
“小小?小小你在家吗?我是阿蛮!”
是谢阿蛮!
我心中一动,与正在晾晒草药的贾姨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讶异。算算日子,她的禁足,也该到头了。
我起身去开门。门一开,只见谢阿蛮站在门外,依旧是那一身醒目的石榴红骑射胡服,只是神色间少了几分往日的肆无忌惮,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像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生怕再被关回去的雀鸟。
“阿蛮?”我侧身让她进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你……可以出来了?”
她一步跨进院子,先是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憋着的闷气都吐出来,然后才垮下肩膀,带着点委屈又有点后怕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可算是出来了!再关下去,我非疯了不可!我大哥……他总算开恩了!”
她拉着我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贾姨笑着端来凉茶和点心,她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倒苦水。
“小小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除了看兵书就是练字,要不就是数蚂蚁!那些兵书看得我头晕眼花,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我大哥看了直皱眉……”她一边说,一边抓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那个胡老道,就是个江湖骗子!害惨我了!下次再让我碰到,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看着她鲜活灵动的样子,虽然抱怨连连,但眼神清亮,举止虽依旧跳脱,却并无任何狂躁不安的迹象。我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这般性情,若真服了那等燥烈之物,恐怕早就按捺不住,绝无可能安安分分被禁足这么多天。
“世子也是为你好,”我顺着她的话劝道,“行事之前,多思量几分总是没错的。”
“我知道我知道,”谢阿蛮摆摆手,随即又凑近我,神秘兮兮地问,“对了小小,我禁足这些天,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我大哥……他没再跟那个林婉儿有什么往来吧?”
我摇了摇头:“这我倒不曾留意。不过,前两日我在街上,倒是撞见了一桩……骇人之事。” 我斟酌着词句,将街角所见那服散之人癫狂裸奔的情形,隐去了一些过于刺激的细节,但将其状之不堪、神智之迷失,清晰地描述了出来。
谢阿蛮听着,眼睛渐渐瞪圆了,脸上没了之前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厌恶、惊惧和强烈鄙夷的神情。
“我的天爷!”她猛地一拍石桌,震得茶碗都晃了晃,“又是这些服散的疯子!真是……真是污秽不堪!恶心死了!”
她的反应如此直接而激烈,毫不作伪。
我心中又是一定,顺着她的话问道:“你也见过?”
“怎么没见过?”谢阿蛮撇撇嘴,一脸嫌恶,“在京城的时候,就见过几家不成器的子弟,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碰那劳什子五石散!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家里抬出来的时候,身上那股怪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我父亲和大哥早就严令,我们府里谁敢碰这个,直接打断腿扔出去!”
她语气铿锵,带着将门之家特有的杀伐果断。
“镇北将军府家风严谨,令人敬佩。”我由衷赞道,心里几乎可以断定,谢阿蛮与五石散绝无瓜葛。她这般嫉恶如仇、心思单纯的性子,加之家族明确的禁令,她本人对此物只有深恶痛绝。
“那是自然!”谢阿蛮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不过小小,我跟你说,你可要离那些可能碰这东西的人远点儿!尤其是……”她眼珠转了转,声音压得更低,“……像阮郁表哥那样,心思重,应酬多的,谁知道他们那个圈子里有没有这等龌龊事!还有那个林婉儿,哼,装得一副清高样,谁知道背地里……”
她及时刹住话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我心中微凛。谢阿蛮的话,像一根针,再次刺中了我心底最深的隐忧。阮郁……他身处的位置,他所面临的局面,比王珩要复杂得多。他会不会为了提神,为了应酬,或者……为了某种不得已的理由,去接触这东西?
“多谢阿蛮提醒,我会留心的。”我点了点头,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转而问起她禁足期间看兵书的趣事。
谢阿蛮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又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她如何与那些艰深文字“搏斗”的过程,院子里重新充满了她清脆的笑语声。
看着她恢复活力的模样,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排除了谢阿蛮,让我心中的阴霾又驱散了一小块。
然而,她无意中提及的关于阮郁和林婉儿的话,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再次在我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谢阿蛮这里,算是暂时过关了。那么接下来,那个看似柔弱,身处复杂环境,又极重仪容的林婉儿呢?还有……那个最让我心神不宁的阮郁。
送走谢阿蛮后,我回到书房,目光再次落在那块歙石上。
调查,还得继续。而且,似乎正朝着更复杂、更核心的方向深入。
(谢阿蛮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