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阮郁便已起身。窗外秋雾弥漫,带着浸骨的凉意。他换了一身更为轻便雅致的云水蓝绸衫,发束玉冠,虽依旧是公子装扮,细节处却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随意,像是真只为一场闲适的秋游。
玄墨悄无声息地备好了马车,停在别业门外,车帘是素雅的青色,并不显眼,却处处透着内敛的讲究。
“公子,都已安排妥当。画舫泊在断桥附近,僻静,景致也好。茶点是按您吩咐备的,另添了一味新到的蟹粉酥,想着苏娘子或许会喜欢。”玄墨低声禀报。
阮郁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心头那点因昨日屋顶偶遇而生出的微妙波澜,已被他妥帖地压了下去,只剩下弈者落子前的冷静与审度。他估算着时辰,正准备动身——
一阵急促却克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别业的门房引着一人快步走来。阮郁抬眼望去,来人是西泠桥附近的一个熟面孔,常在市集走动,偶尔也为一些大户人家跑腿送信。
那人见到阮郁,连忙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一封素笺,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阮公子安好。小的是受西泠苏家贾姨所托,特来给公子送信。”
阮郁心头莫名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示意玄墨接过信笺。
素白的桑皮纸,质地粗糙,上面是贾姨那略显朴拙却工整的字迹,墨迹似乎因匆忙而略有晕开:
“阮公子台鉴:
小女小小昨夜偶感风寒,今晨起身便觉头重身热,咳嗽不止,实难赴公子今日湖上之约。万望公子海涵。待小女病体稍愈,再当面向公子致歉。
贾氏 拜上”
字迹清晰,理由充分,挑不出丝毫错处。
阮郁捏着信笺的指尖微微收紧。风寒?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自己昨日那瞬间掠过的、关于“染上风寒”的念头。这巧合,未免太过戏剧性。
是真是假?
他目光锐利地扫向那送信之人:“苏娘子病得可重?可请了郎中?”
送信人被他目光一扫,有些紧张,忙道:“回公子,小的只是送信,未曾见到苏娘子。不过贾姨面色焦急,想来……想来娘子病得不轻,否则也不会辜负公子盛情。”
阮郁沉默片刻,将信笺缓缓折好,纳入袖中。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只是那笑意淡了些许:“有劳了。回去转告贾夫人,让苏娘子安心静养,湖上游玩,日后有的是机会。”他示意玄墨,“取些银钱,予他跑腿辛苦。”
送信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院中一时静默。晨雾未散,湿冷地缠绕在庭树之间。
玄墨垂手侍立,不敢出声。
阮郁站在原地,望着那辆备好的马车,以及更远处被雾气笼罩的西湖方向。精心安排的画舫,妥帖准备的茶点,还有他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同于往常算计的隐约期待……此刻,都像这秋日晨雾一般,变得有些虚无缥缈起来。
他想起她昨日坐在屋顶,单薄的身影迎风的样子。是因为那阵风吗?
一丝极淡的懊恼,如同水底暗生的青苔,悄然攀上心头。若他昨日不出声,或者早些离开,她是否就不会在屋顶久坐,也就不会染上这风寒?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他掐灭。他阮郁,何时也会为这等小事假设因果了?
“公子,那画舫和茶点……”玄墨低声请示。
“撤了吧。”阮郁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他转身,往书房走去,云水蓝的衣袂在雾气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回到书房,案上那封来自京中、关乎漕运案下一步行动的信函正静静躺着。他需要集中精神处理这些正事,这才是他阮郁该耗费心力的所在。
他铺开信纸,研墨,提笔。
笔尖悬停良久,一滴浓墨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泅开一小团碍眼的污迹。
就像他此刻,那被打乱的、难以言喻的心绪。
他搁下笔,走到窗边。雾气渐散,西湖的轮廓在晨曦中依稀可见。
苏小小。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究竟是巧合,还是她又一次无声的、却精准无比的……划清界限?
他眸色深沉,如同这秋日清晨尚未散尽的雾霭。
(第四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