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屋瓦,带来高处独有的、微凉的清醒。阮郁那句话带着他嗓音里特有的砂砾质感,敲在耳膜上,却奇异地没有激起太多波澜。惊愕过后,心底泛上的竟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
我看着站在下方,玄青衣衫被秋风拂动、眉眼间带着未散兴味与探究的阮郁,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这位阮公子,宰相府的嫡长子,暗中调查漕运案的要员,钱塘多少双眼睛或明或暗地盯着他,多少事情等着他决断。他却似乎……闲得很。
三天两头,总能找到由头,出现在我这方小小的、市井气息浓厚的院落前。赠物,邀约,探病,如今更是连我病愈后爬个屋顶,都能被他撞个正着。
这频率,未免太高了些。
高得……超出了寻常的“兴趣”或是“试探”。
心底那点因被他听见自言自语而生的羞恼,迅速被这股无力感取代。我看着他,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语气里是自己都未料到的直接与淡薄:
“阮公子,”我依旧坐在屋脊上,没有下来的意思,声音穿过微风的间隔,清晰地递下去,“您似乎……很是清闲。”
这话出口,带着点不经修饰的质疑,甚至可算得上失礼。但我忽然不想再与他维持那层虚伪的客套。累。
阮郁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回应。他眼底那浓重的兴味微微一滞,随即,那抹玩味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东西。他并未因我的“冒犯”而动怒,反而好整以暇地向前踱了两步,更靠近竹梯些,仰头望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坦然的……承认?
“漕运案务自有章程,钱塘风物亦需亲身体察。”他答得从容,将公务与私趣轻巧地捆绑在一起,让人挑不出错处,“至于清闲与否……”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扫过,像是要看清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观棋,亦是弈者之事。”
观棋?
我心中微哂。在他这盘大棋里,我究竟是他眼中的棋子,还是……棋枰之外,那个值得他屡屡分神驻足观看的“意外”?
“阮公子雅人深致,连观棋都观得如此……别具一格。”我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褒贬,“只是小小一介市井女子,粗鄙无文,恐担不起公子这般持续的……关注。”
我将“关注”二字,稍稍咬重了些。
风卷着几片枯叶,在我们之间打着旋儿,落下。
阮郁静默了片刻,他站在秋阳里,玄青的衣色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也愈发深沉。他不再试图用那些风雅的借口掩饰,只是看着我,目光里那种属于上位者的、洞悉一切的锐利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辨的情绪。
“苏娘子何必妄自菲薄。”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市井之中,未必没有真风骨;高门之内,亦多的是庸碌辈。阮某所见,并非女子,也非身份,”他目光灼灼,如同实质,“而是……人。”
“人”之一字,被他用这样一种专注而认真的语气道出,竟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我心头微震,握住屋瓦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这话,是在回应我那“市井女子”的自贬,还是……在暗示什么?
“更何况,”他话锋倏然一转,唇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些许掌控意味的弧度,目光扫过我身下的屋瓦,“能于病愈之后,即刻不畏高、不惧风,执意再登屋顶者,这份心性,又岂是‘粗鄙无文’四字可以囊括?”
他又将话题绕了回来,绕到了这屋顶,绕到了我方才那孩子气的自言自语上。
我忽然觉得,与他言语交锋,如同陷入一张无形无影的蛛网,他总能轻易找到节点的所在,或牵引,或缠绕。
罢了。
与他计较这些,徒耗心神。
我移开目光,重新望向远处的湖山,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高处风大,阮公子若无他事,还请自便。”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阮郁闻言,非但没有离去,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大,却带着胸腔的震动,在这安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
“好。”他应道,出人意料地爽快,“那阮某便不打扰娘子……‘观景’了。”
他特意加重了“观景”二字,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
说完,他竟真的不再多言,只是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如同烙印,旋即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小院。玄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市声。
我独自坐在屋顶,看着阮郁消失的方向,心中那点无力感渐渐沉淀,化作一丝明悟。
他或许真的很“闲”,也或许,对他而言,观察、探究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件值得耗费时间与心力的事情。
无关风月,至少目前看来,更像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本能兴趣,一种高位者对难以掌控之物的征服欲。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
屋顶,我自然还是要坐的。
只是下次,需记得关好院门。
(第四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