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与哄笑如同潮水般退去，人群带着心满意足的谈资和手机里堪称“绝世珍品”的影像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被碾入尘土的粉红色玫瑰花瓣，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混合着汗味、花香和无形尴尬的古怪余味。夕阳依旧慷慨地洒下温暖的金色光芒，却仿佛再也照不亮那条变得异常冷清和寂静的小路，之前的闹剧像是一场短暂而荒诞的梦。
林小满在原地又呆立了一会儿，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直到确认那群“芭蕾舞者”确实已经逃远，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他才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般，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从藏身的大树后慢慢地、有些迟疑地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落在前方那个依旧僵在原地、仿佛被时光定格了的纤瘦身影上。
林月微没有立刻离开。她只是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呆呆地、失神地看着地上那些被无数双脚踩踏、碾碎、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玫瑰花瓣残骸，像是要在那片狼藉中寻找某种答案。她的侧脸在夕阳柔和的光线勾勒下，显得异常脆弱和落寞，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那几本厚重的书本，像是抱着唯一能提供安全感和重量的浮木，纤细的肩膀微微垮下，透着一股几乎要实质化的、浓浓的沮丧、无措和自我厌恶。
搞砸了。
又一次。而且是一次比一次更离谱，更灾难性。
这两个字像沉重而冰冷的铁链，一圈圈缠绕住她的心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涩然的痛楚。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却总会引来这样的关注和混乱？为什么她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给出一个简单的是或否？
林小满看着她那孤单得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背影，心里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之前躲在树后看热闹时压抑不住的笑意，不知不觉地淡去了，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缓慢地涌动。
那情绪里，有同情。对林月微处境的真切同情。他知道那种被自身无法完全控制的能力所困扰、甚至伤害到他人的无奈和负罪感。 也有理解。一种源于同类（尽管能力表现形式不同）的、近乎本能的理解。他们都活在“异常”的标签下，都经历过社会性死亡的瞬间。 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庆幸后的那一丁点愧疚？仿佛自己偷看到了别人的不幸并因此得益（避免了同等命运）而产生的不安。
他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瓶刚从超市买来、铝罐上还凝结着冰凉水珠、还没开封的汽水。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稍微冷静和清醒了点。这瓶饮料，此刻似乎成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笨拙的安慰品。最终，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开脚步，慢慢地、尽量不发出太大声音地走了过去。脚下的花瓣残骸发出轻微的、令人不适的碎裂声。
轻微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完全沉浸在自己失败和沮丧世界里的林月微。她像是被突然触碰的含羞草，猛地抬起头，眼神里还带着未完全散去的、小动物般的慌乱和警惕，如同受惊的鹿。当看清来人是林小满——这个同样来自特殊关注班、某种意义上算是“自己人”的同学时，那层尖锐的警惕稍稍褪去，却又迅速被一层更深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尴尬和窘迫所覆盖。每一次被他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样子，都像是在她的难堪上又加了一重砝码。
她下意识地又想后退，逃离这令人不适的关注，但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动弹不得。
林小满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带来反效果。他只是伸出手，手臂显得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将手里那瓶冰凉的、冒着寒气的汽水递了过去。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她那双泫然欲泣、写满了无措的眼睛，只好盯着她怀里的书或者旁边的地面。
林月微愣住了，看着那瓶突然递到面前的、包装鲜艳的冰镇饮料，又抬起眼帘，看了看林小满那张表情不太自然、甚至有点别扭和害羞的脸。他的举动和他平时有点怂、又有点爱看热闹的形象似乎有些出入。
空气仿佛凝固了漫长的几秒钟，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嬉闹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没有立刻去接，似乎在判断这突如其来的、简单的善意背后是否藏着其他意味。
两人就这样一个略显笨拙地递着饮料，一个迟疑地看着，陷入了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沉默。这沉默里充满了未尽的言语和复杂难言的情绪。
然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他们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终于在空中短暂地相遇了。
林小满的眼里，没有了平时躲在人群后看热闹时那种没心没肺的戏谑，也没有了在训练中心被赵老师骂得狗血淋头时的无奈和烦躁，更没有刚才躲在树后那种纯粹被滑稽场面逗乐的搞笑和惊恐。那双总是显得有些困倦和无奈的眼睛里，此刻盛着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体：有清晰可见的、不掺假的同情；有深刻的理解（毕竟都是“能力失控专业户”，谁还没点黑历史）；有一丝“我懂你这种无奈和绝望”的苦涩共鸣；甚至…如果仔细看，还能捕捉到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因为“幸好刚才走过去的人不是我”而产生的一丢丢心虚和隐秘的幸灾乐祸的影子，但这影子很快被更主要的情绪覆盖。
而林月微的眼中，则是显而易见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尴尬、沉重的沮丧、深深的自我怀疑，还有一丝“怎么又被你看到这么丢脸的一面”的懊恼和难为情。但在接触到林小满那种并非嘲笑、并非看戏、而是带着某种奇异共鸣和笨拙善意的眼神后，那层厚厚的、用来保护自己的冰壳似乎被这无声的理解融化了一点点，悄然流露出一丝极少示人的、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想”的委屈。
没有语言。
一句对话都没有。
但就在这短暂而深刻的眼神交汇中，某种无声的电波似乎完成了高效的传输和解读。
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妙共鸣，在两个同样被自身那麻烦不断、时常失控的“特殊”能力所困、所伤的年轻人之间悄然滋生，无声地流淌。
他懂她的失控和那份紧随其后的、巨大的无奈与自责。 她或许也模糊地感知到了他的那份并非出于怜悯的理解、以及那份强烈的、劫后余生的…后怕。
最终，林月微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她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伸出那只微微有些颤抖的、冰凉的手，轻轻地、快速地接过了那瓶带着林小满掌心微热体温和冰凉水汽的饮料。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暂触碰到了林小满的手指，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静电电了一下，迅速分开了，各自移开视线，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气氛。
“谢…谢谢。”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消散在傍晚的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林小满也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一把插回兜里，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里面的徽章和手机，另一只手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别处：“没…没事。刚好…多买了一瓶。”声音干巴巴的，借口拙劣得他自己都不信。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这沉默，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尴尬，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共享秘密般的微妙缓和。
林月微握紧了手中那瓶带着凉意和水汽的饮料，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仿佛抓住了一点现实的、冰冷的安慰，让她从那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沮丧中稍微挣脱出来一点。她没有再看林小满，只是再次低声地、快速地说了一句“我先走了”，然后便像是怕再多待一秒就会失控一样，抱着书和那瓶饮料，低着头，加快脚步沿着小路离开，单薄的背影依旧透着落寞，却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僵硬和绝望，多了一丝急于逃离的仓促。
林小满没有跟上去，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那略显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融入了傍晚的阴影之中。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不见，他才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般，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刚才那一瞬间的微妙共鸣和同情是真的。他确实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和无奈。
但那股强烈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真的，如同冰水般浇醒了他那点不切实际的春日躁动。
他下意识地拍了拍口袋里的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手可及，仿佛在确认这个虽然麻烦不断、毒舌坑爹、但至少不会强制他跳芭蕾舞、让他当众裤裆开裂的“老朋友”还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现实的清醒感猛地涌上心头，冲刷掉了所有不切实际的粉色泡泡。
比起那点刚刚萌芽、就差点引来“杀身之祸”（社会性死亡版）的朦胧好感，还是先想办法处理好自己眼前这个最大的麻烦——让口袋里这家伙闭嘴——比较实际一点，也比较…安全。
他摇了摇头，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带着点认命、无奈和彻底清醒的语气低声嘟囔道，像是在告诫自己：
“算了…”
“告白什么的…太危险了。”
“代价太大了…”
“还是先想办法让你这混蛋闭嘴比较实际…也比较…保命…”
话音未落，口袋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在渐暗的暮色中幽幽地显示出一个极其简洁又无比扎眼的评价，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
【怂货。】
林小满：“……” 得，果然如此。
还是先集中精力搞定这个吧。
至少这个“混蛋”的吐槽，还在他的（勉强）可承受范围之内，不会造成物理性伤害和永久性心理创伤。
至于其他的…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以后再说吧。
保命，要紧。这才是现阶段的第一要务。他再次确认了这个想法的绝对正确性，捏紧了口袋里的手机，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脚步略显沉重，却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