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清河镇的养魂竹开始落叶。细碎的金褐色叶片铺在青石板上，像条通往竹林深处的地毯。林辰蹲在镇海珠竹下，指尖拂过竹身——那里的龙纹已与竹肉相融，阳光透过叶隙洒在上面，能看到纹路里流动的微光，像是地脉的血液在缓缓搏动。
“该去云台山了。”凌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背着个半旧的剑匣，里面装着刚打磨好的清寒剑。剑穗上的冰蓝流苏沾着晨露，在风里轻轻晃，“玄阳长老托人带信，说山上的‘锁心崖’开始渗血珠，怕是地脉又在呼应什么。”
林辰起身时，一片竹叶恰好落在他肩头。他想起守礁人临终前的话——地脉如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东海定了，云台便会醒，这是九州脉络的呼吸。“把苏沐月的同脉酿带上，”他拍了拍腰间的海螺，“长老爱这口。”
周明早早就套好了马车，车斗里堆着给云台观的补给：几匹耐磨的麻布，一筐新收的栗子，还有苏沐月特意酿的桂花酒。“我说你们磨蹭啥呢，”他叼着根草秆，冲竹林里喊，“再不走，赶不上观里的素斋了！”
苏沐月正把最后一坛同脉酿搬上车，闻言笑着回头：“催什么，这酒得裹三层棉絮才不会晃洒，上次你就是急着赶路，把一坛桃花酿颠成了醋。”
周明挠挠头，嘿嘿笑起来。阳光落在他新长出来的胡茬上，泛着金芒——自东海归来后，他像是突然长开了，脸上的稚气淡了些，却依旧是那个吵吵嚷嚷的模样。
马车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响。林辰掀开窗帘，看着清河镇的轮廓渐渐缩小，镇口的老槐树下，守礁人的孙子正踮脚挥手，手里举着片养魂竹的新叶。那孩子才五岁，却能准确说出哪片竹影对应东海的潮时，哪节竹节连着云台山的雾气——有些东西，早已顺着地脉，悄悄融进了下一代的骨血里。
行至云台山脚，已有小道童在路口等候。那孩子约莫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见到他们便深深作揖：“长老说，先生们到了，就直接去锁心崖，不必去观里歇脚。”他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只是崖边的‘回音石’最近有些怪，会学人的声音，诸位若是听到异响，莫要回头。”
锁心崖在云台山西侧，是座刀削般的绝壁。越往上走，空气越冷，石壁上凝结着细碎的冰粒，触之刺骨。周明搓着冻红的手，嘟囔道：“这都入秋了，咋比寒月潭还冷？”
“地脉的寒气在往上涌。”凌霜按住石壁，清寒剑突然轻颤，剑穗的流苏指向崖壁深处，“你听。”
众人屏息细听，果然听到石壁里传来“滴答”声，像是有液体顺着石缝往下淌。走近了才发现，崖壁上布满了细密的红痕，像是凝固的血，而“滴答”声正是从红痕深处传来——那不是水，是殷红的血珠，正从石缝里渗出来，落在地上，凝成小小的血晶。
“是玄阴石在泣血。”玄阳长老不知何时站在崖边，白须在风中飘动，“这石头是云台山脉的‘骨’，连着地下的火脉，一旦泣血，便意味着火脉要破岩而出了。”他指着崖底的深谷，那里弥漫着白汽，隐约能看到翻滚的岩浆，“三百年前，火脉曾喷发过一次，烧了半个山头，若不是当年的观主以元神为引，怕是整个云台山脉都会塌陷。”
苏沐月往血痕上洒了点同脉酿，酒液接触血珠，立刻腾起白雾，红痕竟淡了几分：“这酒里有地脉灵气，或许能暂时压制。”
“治标不治本。”玄阳长老摇头，从袖中取出张泛黄的帛图，“火脉的源头在‘焚心洞’，洞底有块‘镇火玉’，三百年前与老观主的元神相融，才锁住了火脉。如今玉上的元神之力快耗尽了，需有人注入新的灵力，才能续上。”他看向林辰，目光深邃，“只是这注入之法，需以自身为‘桥’，让地脉灵气与心火相融，稍有不慎，便会被火脉吞噬，连魂魄都留不下。”
林辰接过帛图，上面画着焚心洞的路径，洞底的镇火玉被无数火纹环绕，像团跳动的火焰。他指尖抚过玉上的裂纹，忽然想起守礁人说的“三脉交汇”——东海的水脉，清河镇的人脉，云台山的火脉，本就是一体三面，如今水脉稳了，人脉聚了，火脉的劫，终究是躲不过的。
“我去。”他将帛图折好塞进怀里，语气平静，“上次在地脉里走了一遭，大概知道怎么引灵气入体。”
“我陪你。”凌霜拔剑出鞘，清寒剑的寒气与崖壁的热气相撞，激起片白汽，“清寒剑能聚寒，可护你心脉。”
周明扛起带来的麻布，往身上缠：“我也去！这麻布浸过同脉酿，防火得很！再说了，打架我比你们俩都擅长！”
苏沐月没说话，只是从行囊里取出个小巧的银壶，往里面倒了半壶同脉酿，又掺了些养魂竹的汁液，递给林辰：“这壶‘护心酒’，你贴身带着，觉得撑不住了就喝一口，能稳住心神。”她的指尖有些抖，却努力笑着，“我在崖上守着，等你们出来，咱们煮栗子酒喝。”
焚心洞洞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越往里走，温度越高，石壁烫得灼手，连空气都带着硫磺味。周明用浸了酒的麻布裹住手臂，在前面开路，不时用大刀劈开挡路的火藤——那藤蔓燃着淡蓝色的火焰，被刀风斩断，便化作火星落在地上。
凌霜的清寒剑不断释放寒气，在三人周围形成层白霜，隔绝了部分热气。她看着林辰额角的汗，忽然伸手替他擦了擦：“要是撑不住，千万别硬扛。”
林辰点头，从怀里摸出苏沐月给的银壶，喝了口护心酒。酒液入喉，带着竹香与暖意，顺着血脉流遍全身，果然舒服了不少。“你们看，”他指着洞壁上的纹路，“这些火纹在动，像是在往洞底跑。”
果然，那些原本静止的红色纹路，正缓缓流动，汇聚成条火河，朝着洞底淌去。走到洞底时，众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洞中央立着块丈高的玉石，通体赤红，上面布满裂纹，裂纹里流淌着金色的液体，正是玄阳长老说的镇火玉。玉旁盘着条石龙，龙口中吐着白汽，汽柱直冲洞顶，将岩浆的热气导向上方，才没让焚心洞被岩浆淹没。
“石龙是‘引气渠’，”林辰对照帛图，“镇火玉的灵力通过龙嘴导出，压制着岩浆。现在玉上的裂纹多了，灵力泄了，石龙快撑不住了。”
他走到镇火玉前，伸手触摸——玉质滚烫，却并不灼人，反而有种温润的暖意，像握着团跳动的心脏。刹那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三百年前，老观主盘坐在玉前，元神化作金光融入玉中；几十年前，玄阳长老还是小道童时，在洞外种下第一株松树；甚至能“看”到此刻崖上的苏沐月，正往火堆里添栗子，侧脸被火光照得通红。
“它在认主。”凌霜的声音带着惊叹，“镇火玉能映人心，它选了你。”
林辰深吸一口气，盘腿坐在玉前，按照帛图上的法门，闭上双眼，将心神沉入丹田。他能“感”到体内的灵力像条小溪，缓缓流向掌心，与镇火玉的金光相接——起初如同水滴汇入火海，烫得他浑身颤抖，几乎要松手。这时，清寒剑的寒气顺着他的手腕涌入，像道冰渠，将火脉灵气引向四肢百骸；周明用麻布蘸着同脉酿，不断往他身上洒，酒液蒸发的凉意与火脉灵气交织，竟生出种温润的暖意；崖上的苏沐月似有感应，将银壶里的酒洒向崖边的土地，养魂竹的根须顺着土壤蔓延，在洞顶织成张绿色的网，将天地灵气源源不断地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辰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与镇火玉融为一体。他成了连接火脉与地脉的“桥”，能自由引导岩浆的热量，让它们顺着石龙的引气渠，化作温暖的地火，滋养着云台山脉的草木；也能将养魂竹的灵气注入玉中，填补那些狰狞的裂纹。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洞底的岩浆已变得温顺，像条安静的红河，在石龙的引导下缓缓流淌。镇火玉上的裂纹被金色的灵气填满，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凌霜和周明靠在石壁上睡着了，脸上沾着烟灰，却睡得安稳。
爬出焚心洞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苏沐月披着件厚披风，坐在火堆旁打盹，火上烤着的栗子裂开了口，散着甜香。听到动静，她猛地惊醒，眼里的睡意瞬间被欣喜取代：“你们出来了！”
林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忽然笑了——他的掌心多了块小小的玉牌，是镇火玉凝结的精华，上面刻着团火焰，火焰里藏着片竹叶，叶尖还挂着滴水珠。
“你看，”他把玉牌递给众人，“水、火、竹，都在这儿了。”
玄阳长老站在崖边，看着重新变得青翠的山林，捋着胡须笑道：“三脉归位，山海同春，这才是真正的‘脉承’啊。”
冬日来临前，他们回到了清河镇。镇海珠竹的叶子落尽了，却在枝头结出串晶莹的冰棱，像串倒挂的水晶，阳光照过，在地上映出东海的浪、云台的火、竹林的影。周明在镇口开了家小酒馆，招牌上写着“三脉居”，店里的酒只有一种，便是苏沐月酿的同脉酿，来客总能从酒里喝出不同的味道——有人尝到海风，有人品出松涛，有人醉在竹香里。
凌霜时常带着清寒剑去云台山，教小道童们练剑，她说剑里藏着山海的气，得让孩子们从小就懂；苏沐月则在竹林旁开辟了块药田，种满了能安神的草药，说是给路过的旅人备着，其实更多时候，是熬成药汤，逼着总往地脉深处跑的林辰喝下。
林辰还是喜欢坐在竹下的石桌旁，只是手里多了本新的册子，上面画着他走过的地脉：东海的沉船湾旁多了座小小的灯塔，云台山的焚心洞口长了丛耐寒的花，清河镇的竹林里，孩子们正围着守礁人的孙子，听他讲逐月卫的故事。
这天，周明醉醺醺地拍着林辰的肩膀：“你说，咱们算不算拯救世界了？”
林辰看着远处的夕阳——它正落在东海的浪尖上，把海水染成金红，又顺着地脉的纹路，漫过云台山的轮廓，最后轻轻落在清河镇的屋顶上，像给整个九州盖了层温暖的被子。他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同脉酿：“不是拯救，是陪着它好好过日子。”
苏沐月闻言，往他碗里夹了块栗子糕，糕上的糖霜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镇火玉上的灵气：“对，就像这栗子，得慢慢熬，才会甜。”
凌霜收起剑，剑穗的冰蓝流苏扫过石桌，带起片竹叶，落在酒碗里，漾起圈圈涟漪：“明年开春，去看看西域的沙漠吧，听说那里的地脉是金色的。”
周明立刻响应：“好啊好啊！我听说沙漠里的烤肉特别香，到时候咱们烤只全羊……”
他们的声音混着竹涛、酒香、远处的犬吠，像支温柔的歌，顺着地脉的纹路，传到东海，传到云台，传到每个有炊烟升起的地方。而那些刻在竹上的名字，留在地脉里的温度，早已成了九州脉络里最温暖的部分，在岁月里慢慢发酵，酿成了永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