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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的最后一场雪,并未能压住关中大地勃发的燥意。终南山阴坡的积雪尚未化尽,向阳的泥土却已透出隐隐的潮气,草芽顶着残霜,倔强地探出针尖似的绿。官道两旁的柳树,枝条已泛出鹅黄,在料峭寒风里软软地摇摆,划拉着灰蒙蒙的天空。

一骑快马,蹄声碎而急,像一面不住敲响的小鼓,从东而来,踏起官道上尚未干透的泥浆,直扑长安春明门。马上骑士,背插三根染成猩红色的羽毛,那是传递紧急军情的标识。城门守卒远远看见,不敢怠慢,慌忙驱开拥堵在城门口等待查验的商旅百姓,清出通道。那驿马毫不减速,旋风般卷入城门洞,只留下一股腥膻的汗气与泥点子,还有周遭人群惊疑不定的窃窃私语。

“又是哪里不太平了?”

“看方向,像是徐州那边……”

“唉,这年景……”

议论声被风吹散,混入长安城百万人口日常的喧嚣之中,并未激起太多涟漪。这座帝国的心脏,早已习惯了各种或真或假的警报,它的脉搏在层层的宫墙、坊市与权谋的包裹下,跳动得迟缓而麻木。

那插着赤羽的军报,一路无阻,穿过纵横如棋盘的街坊,越过横跨漕渠的桥梁,最终送达了皇城尚书省。文书由吏员接手,循例登记,然后依照程序,送往宰相们议事的政事堂。一切都在固有的轨道上运行,刻板,有序,仿佛只是一件寻常公务。

然而,这封来自徐泗观察使府的文书,其内容却绝非寻常。它用最简洁的官样文章,禀报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戍卒哗变。桂州戍卒八百人,原定轮替返乡,因官府屡次拖延行期,又苛扣衣粮,在都将庞勋率领下,劫夺库藏甲仗,擅离戍地,正沿江东下,意图北归徐泗!

政事堂内,几位宰相传阅着这封文书,一时寂然。窗外,几只麻雀在刚刚抽出嫩芽的海棠树枝头叽喳跳跃。

首辅李德裕,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他缓缓将文书放在案上,指节轻轻敲了敲光滑的漆面。“桂州……远在岭外,八百戍卒,无根之萍,掀不起大浪。”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试图掌控局气的镇定,“可令沿途州县,严加戒备,阻其归路。再发檄文,申明朝廷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令其自行溃散便是。”

另一位宰相微微蹙眉:“李相,庞勋此人,闻说乃盐枭出身,桀骜剽悍,恐非易与之辈。是否应调发邻近藩镇兵马,预作防范?”

李德裕摆了摆手,端起一旁的茶盏,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汤。“杀鸡焉用牛刀。江淮诸镇,兵力足以弹压。眼下朝廷精力,当集中于河朔、泽潞。刘稹未平,岂可再为疥癣之疾,分散兵力,空耗粮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况且,若大张旗鼓,反显得朝廷怯了这些戍卒,徒惹天下笑话。”

议定的方略,很快形成札子,送入宫中请皇帝批阅。紫宸殿里的李昂,看到这份奏报时,枯瘦的手指只是微微一颤,随即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他甚至没有细看宰相们的处置意见,便机械地拿起朱笔,在那札子上画了一个“可”。

墨迹落下,如同一声无声的惊雷,被厚重的宫墙与繁琐的程序所吸收、消弭。帝国的中枢,选择了一种看似最经济、最“稳妥”的方式,来处理这次边陲的骚动。他们以为那只是堤坝上的一道细微裂缝,用些许泥土便可填塞,却不知那裂缝之下,是早已蓄势待发的滔天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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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朝廷的敕令以正常速度下发各级官府的同时,长江之上,一条由数十艘大小船只组成的船队,正扯满了风帆,借着渐起的东南风,奋力溯流西进。

船队看上去颇为杂乱,有简陋的漕船,有征用的民船,甚至还有几艘抢来的官军巡江艇。船上的汉子们,衣衫褴褛,大多面带菜色,但一双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混合了疲惫、警惕与野性的光芒。他们手持五花八门的兵器,长矛、横刀、猎弓,甚至还有劈柴的斧头和撑船的竹篙,杂乱地堆在甲板上,或倚在船舷边。

最大的一艘漕船船头,庞勋迎风而立。江风猎猎,吹动他额前纠结的乱发,露出下面那双深陷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身上的皮甲沾满污渍,肩头有一处明显的破损,露出里面暗褐色的旧伤疤。离开桂州已有月余,一路冲州撞府,冲破了几处小股官军的阻拦,也吸纳了不少沿途亡命的漕工、饥民,队伍已从最初的八百人,膨胀至近两千之众。

“庞爷,前面快到和州地界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头目走过来,低声道,“探路的弟兄回报,和州城门紧闭,城头上旌旗招展,怕是有了防备。”

庞勋目光依旧盯着前方浩渺的江面,水天一色,浑黄难辨。他“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朝廷的文书,走得比我们快。”

“妈的,这些狗官,动作倒不慢!”刀疤脸啐了一口。

“他们怕了。”庞勋淡淡道,嘴角扯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越是摆出这副阵仗,越是说明他们心里没底。传令下去,船队靠南岸缓行,派几个机灵的弟兄,扮作渔民,靠过去看看虚实。”

命令被迅速执行。船队的速度慢了下来,如同一条疲惫而警惕的巨蟒,在江岸边缓缓游弋。庞勋转过身,目光扫过船队。他看到那些靠在船舷边打盹的士卒,看到正在默默擦拭刀刃的同伴,也看到那些新近加入、眼神中还带着惶恐与茫然的 faces。

他知道,这支队伍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步。人心涣散,粮草不济,前有阻截,后有追兵。朝廷现在只是措手不及,一旦反应过来,调集重兵围剿,他们这点人马,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

但他更知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离开桂州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是大唐的叛逆,除了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打回老家去,别无他途。这滔滔江水,这两岸青山,都是敌人。

一个老卒蜷在角落里,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长矛,嘴里喃喃念叨着家乡的小调,调子苍凉而沙哑。庞勋走过去,蹲下身,拿起旁边水囊,拔开塞子,递到老卒嘴边。

老卒愣了一下,看清是庞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接过水囊,小心地喝了一口。

“想家了?”庞勋问,声音不高。

老卒用力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家里……还有老娘,和……和娃……”

庞勋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骨头硌手。“快了。”他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跟着我,打回去,让你们都能见到爹娘,见到妻儿。”

他没有许下什么荣华富贵的诺言,只说了一句最简单、也最实在的话。那老卒怔怔地看着他,眼眶突然红了,用力抹了把脸,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擦拭起那杆长矛,仿佛那上面寄托着他全部的希望。

庞勋站起身,重新望向江北。和州城的轮廓在水汽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他知道,考验才刚刚开始。朝廷的轻视,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真正重视起来之前,像一把烧红的尖刀,插进这帝国看似厚重、实则千疮百孔的腹地。

江风更急了,吹得船帆鼓胀,猎猎作响。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春日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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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杜牧的宅邸。

昭国坊的这处小院,比往日更显冷清。几株晚开的梅花,在墙角寂寞地吐着残香。书房里,杜牧临窗而立,手中捏着一封友人的来信。信是来自宣歙观察使府的一位幕僚,信中除了叙旧,也隐约提到了江淮一带近来“不靖”,“有小股戍卒滋扰”,并提及朝廷已下令地方“严加防剿”。

“戍卒……庞勋……”杜牧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眉头紧锁。他并非直接收到军报,但通过这些士人间的私人信道,往往能比官方文书更早、也更真切地嗅到一些风雨欲来的气息。

他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他正在撰写的《守论》,墨迹未干。文章里,他还在论述如何修葺城防,如何整饬军备,如何选拔将才,以应对藩镇的威胁。可此刻,看着那封信,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文章,是如此的空洞无力。

问题的根子,从来就不在城墙是否坚固,兵甲是否犀利。在于这朝廷从上到下的腐朽,在于这天下民生的凋敝,在于那层层盘剥、视士卒如草芥的积弊!八百戍卒,为何甘冒奇险,不惜背负叛逆之名也要北归?不是他们天生反骨,是这世道,逼得他们无路可走!

他仿佛能看到,那滔滔江水之上,那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戍卒,眼中燃烧着的是何等的绝望与愤怒。他也能看到,大明宫深处,那位年轻的天子,在面对这样的奏报时,那苍白脸上或许会掠过一丝惊惶,但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和一道循例的朱批。

而政事堂里的衮衮诸公,怕是正将此视为“疥癣之疾”,忙着权衡朝堂党争,计较着泽潞一线的得失吧?

一种巨大的、近乎窒息的悲凉,攫住了杜牧的心脏。他提起笔,想在《守论》后再加上几笔,写一写这“人心”才是守国之本,写一写这“民怨”足以覆舟。但笔锋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他知道,这些话,写了也是白写。没有人会听,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罪言》或许曾让皇帝震动,但震动之后,依旧是死水微澜。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浓云从终南山方向滚滚而来,带着湿重的土腥气。一声闷雷,从云层深处隐隐传来,滚过长安城百万片屋瓦。

杜牧放下笔,走到窗前,望着那铅灰色的天空。

“惊蛰了……”他喃喃自语。

春雷惊百虫。而这一次,被这雷声惊醒的,又会是什么呢?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那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泥土的芬芳,而是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山雨欲来的腥气。

和州城,终究没能成为阻挡奔流的礁石。

当庞勋的船队抵近城下,并未见到预想中森严的军阵,唯有紧闭的城门和城头稀疏、面带惶惑的守卒。几轮试探性的箭雨过后,城头便挂出了白幡。和州刺史早已携家眷细软,于前一夜“巡视属县”去了,留下一个空衙和满城无主的恐慌。

戍卒们几乎是兵不血刃地涌入了这座江淮重镇。积郁了太久的怨愤与对前路的茫然,在踏入繁华市井的瞬间,化作了一场失控的宣泄。库藏被打开,粮秣、布帛、铜钱被哄抢一空;几家据说是官绅背景的富户大宅,被红了眼的士卒破门而入,哭喊声、砸抢声、狞笑声混杂在一起,冲散了早春尚且料峭的空气。

庞勋站在原刺史衙署的正堂前,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眉头紧锁。刀疤脸和几个头目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捧着搜刮来的金银器皿,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般的兴奋。

“庞爷!你看!这狗官攒下的家当!”刀疤脸将一尊沉甸甸的金佛塞到庞勋面前。

庞勋没有接,目光越过他们,落在那些在街巷间狼奔豕突、争抢着零碎财物的士卒身上。他看到有人为了一匹绢帛扭打在一起,有人抱着抢来的酒坛狂饮,有人则将惊恐的女子拖入暗巷……

“够了!”他猛地一声断喝,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沸汤,让周遭的喧嚣为之一滞。

头目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抢这些,能让我们活着回到徐州吗?”庞勋的声音冰冷,“能挡住朝廷随后而来的大军吗?”

他抬手指着那些混乱的士卒:“看看他们!像什么样子!一群流寇!乌合之众!就凭这样,我们走不出江淮!”

众人沉默下来,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沉重。

“把抢来的东西,除了粮食和必需的军械,都给我集中起来!”庞勋下令,语气不容置疑,“传我的令,扰民奸淫者,斩!私藏军资者,斩!各部头目约束不住部下,同罪!”

他的目光扫过几个头目:“我们要回去,不是来做流寇的。要想活命,就得有规矩,就得让跟着我们的人,还信我们是一条心!”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起初还有人不服,但在庞勋的亲兵当众砍了几个闹得最凶、试图抗命的兵痞之后,混乱的场面终于被强行压制下来。抢来的财物被堆放在衙署前的空地上,像一座小山。粮食和兵器被统一收缴、分配。

庞勋走到那座“小山”前,随手拿起一锭银铤,掂了掂,又扔了回去。他转过身,面对渐渐聚拢过来、眼神复杂的士卒们。

“弟兄们!”他提高了声音,江风将他的话语送出去很远,“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怨,有恨,有怕!我们离乡背井,受苦受累,到头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连家都回不去!这世道,对咱们不公!”

人群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望着他。

“可咱们不是土匪!咱们是活不下去,被逼反的戍卒!咱们要的,是回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麻木、或犹疑的脸,“抢这点东西,能顶什么用?朝廷的大军就在后面!咱们只有抱成团,拧成一股绳,像个人样地杀回去,才有活路!”

他指向那些财物:“这些东西,我不贪,各位头目也不许贪!全部登记造册,用作军资!往后,有粮同吃,有衣同穿,有功同赏!我庞勋在此立誓,必带诸位弟兄,杀回徐州,让咱们的父母妻儿,能过上个安生日子!”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承诺,击中了这些底层士卒内心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地方。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呜咽,随即化为参差不齐却越来越响的吼声:

“跟着庞爷!”

“杀回去!”

“回家!”

一股不同于之前劫掠时疯狂的气息,开始在这支队伍里凝聚。那是一种被组织起来的、带着明确目标和残酷决心的力量。庞勋知道,光靠言语和几颗人头还不够。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以震慑官军、也足以让这支队伍彻底死心塌地跟他走的胜利。

他的目光,投向了西北方向,淮水岸边的另一座城池——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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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明宫。

关于和州失守、庞勋所部已膨胀至数千人的军报,终于被摆在了政事堂的案头。这一次,气氛不再如之前那般轻松。

李德裕看着地图上被朱笔圈出的和州位置,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低估了那些戍卒的速度,更低估了江淮地方官军的废弛程度。和州不战而降,影响极坏。

“叛逆之势已成,不可再视为疥癣。”他终于改变了口风,声音沉郁,“应立即敕令淮南、忠武、义成、宣武诸镇,发兵合剿,务必将庞勋所部,歼灭于江淮之间!”

一道道调兵敕令,从长安发出,快马加鞭,送往各个藩镇。帝国的战争机器,似乎开始缓慢而笨重地启动。然而,藩镇各有算盘,接到敕令后,是立即出兵,还是观望风色,是全力进剿,还是保存实力,都在未定之天。地理的遥远,行政的拖沓,以及各方利益的权衡,使得这张围剿的大网,编织得异常缓慢,且漏洞百出。

消息也传到了杜牧耳中,是通过一位在淮南节度使府任职的族弟的家书。信中将庞勋部描述得如同蝗虫过境,但也隐约提到,其部“初入城时虽行劫掠,旋即稍定,颇有章法”,“非寻常乱民可比”。

杜牧放下信笺,走到院中。惊蛰已过,春意渐浓,庭前的桃树已绽出粉白的花苞。但他心中,却无半分春日的暖意。他仿佛能看到,帝国的肌体上,那道最初被忽视的裂缝,正在加速扩大,脓血奔涌。朝廷的反应,印证了他的判断——迟缓而傲慢。而那个名叫庞勋的戍卒首领,其行事……竟似乎隐隐透着一种底层人物被逼到绝境后,生发出的、可怕的智慧与韧性。

“初啼之莺,或引百鸟;星火之光,可燎原野。”他低声吟道,不知是在说那庞勋,还是在说这摇摇欲坠的天下。他转身回到书房,铺开纸张,他想写点什么,不是奏章,不是论策,或许只是一首诗,一首记录这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诗。但笔悬在半空,良久,终究只落下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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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汤汤,日夜奔流。

庞勋站在一艘抢来的官军战船船头,望着北岸宿州城的轮廓。城池依山傍水,墙高池深,远非和州可比。根据探马回报,宿州刺史已得到预警,征发了民壮上城协守,城外还有一小股忠武军的兵马驻扎,显然是朝廷围剿令已到的迹象。

“庞爷,硬打恐怕伤亡不小。”刀疤脸看着对岸的阵势,面露忧色。

庞勋没有说话,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宿州城防。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城西一段看似不太起眼的城墙,以及城墙外那片茂密的柳树林上。

“传令,今夜子时,主力在城东佯攻,声势要大。”庞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你,带两百敢死的弟兄,从西面那片柳林摸过去。我观察过,那段城墙年久失修,守卒也少。”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记住,动作要快,上去之后,不要恋战,直扑城门!我在东面,等你的信号!”

是夜,月黑风高。宿州城东,突然火把通明,杀声震天。戍卒们扛着简陋的云梯,向着城墙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箭矢如雨点般落在城头。守军的注意力,果然被牢牢吸引在了东面。

与此同时,城西那片漆黑的柳林中,刀疤脸带着两百名精悍的士卒,口衔枚,马裹蹄,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潜到城墙根下。几架带着铁钩的绳索被抛上城头,牢牢扣住垛口。士卒们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攀援而上。

城头的几个守军,正伸着脖子看东面的热闹,根本没想到死神会从背后的黑暗中降临。雪亮的刀锋闪过,几声短促的惨叫被淹没在远处的喊杀声中。

“开城门!”刀疤脸低吼一声,带着人旋风般冲下城墙,杀散了城门洞里寥寥无几的守军。沉重的门闩被砍断,宿州城的西大门,在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洞开!

早已等候在外的庞勋,看到城门处燃起的火把信号,眼中精光暴涨。他拔出腰刀,向前一指:

“进城!”

蓄势已久的戍卒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冲入了宿州城!

城内的抵抗,在内外夹击和突如其来的恐慌中,迅速土崩瓦解。忠武军的那支小部队,试图在街巷间组织抵抗,但很快就被数倍于己、杀红了眼的戍卒淹没。刺史在乱军中被杀,首级被悬挂在衙署前的旗杆上。

当黎明来临,宿州城头,已然换上了庞勋的旗帜。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劫掠。入城之初,庞勋便再次严申军纪,将几个试图趁乱抢劫的士卒当众处决。他打开官仓,将部分粮食分发给了城中一些面露菜色的贫民。同时,大肆招募流民、漕工,许诺土地、钱财。

攻克宿州,缴获了大量的军械、粮草,更重要的是,获得了淮水上的一个重要据点,以及喘息和壮大的时间。庞勋的名字,随着这场干净利落的突袭胜利,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淮北。前来投奔的人,不再是零星的戍卒和饥民,开始出现一些小股的盗匪、乃至对朝廷不满的地方豪强。

站在宿州城的最高处,庞勋望着脚下这片被他踩在脚下的土地,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淮水,望着更北方那片广袤的、属于中原的平原。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局限于“回家”。

春雷已响,百虫惊动。而他这条从底层污泥里挣扎出来的蛟蛇,已然嗅到了风云际会的味道。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和岁月熏得微黄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咆哮。

江淮之地,因为这颗落入死水的石子,彻底沸腾了。而帝国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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