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上的“淡泊明志”四个字彻底废了。
苏砚第三次将狼毫笔拍在砚台上时，墨汁顺着笔锋溅开，在“淡”字的三点水旁洇出第三团丑陋的墨渍，像一块腐烂的苔藓趴在宣纸上。
他盯着那团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上还留着昨夜磨墨时蹭到的墨痕——洗了三遍，那青黑色仍像生了根似的，嵌在皮肤纹理里，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浑浊，且挥之不去。
画室的落地窗外，深秋的冷雨已经连绵下了三天。玻璃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窗棂蜿蜒，在他五年前亲手题的“雨过天青云破处”那行字上划出歪歪扭扭的水痕。
那是他在景德镇见到半片汝窑残片时写的，当时那残片的釉色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青中带灰，灰里透蓝，他站在展柜前看了整整一下午，回来就把这七个字刻在了玻璃上。
可现在，那些水痕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得那行字面目全非，也扎得他眼睛发酸。
“苏老师，画廊的王总监又来电话了。”助理小陈的声音从画室门口探进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手里捧着一个青瓷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冷透的蓝山咖啡，奶泡早已塌陷成丑陋的泡沫，“这是第三通了，他说……说您那组‘残荷’系列，买家还是觉得太素净。”
苏砚没回头，目光依然粘在宣纸上的墨渍上。“素净”这两个字，像一根冰锥扎进他后颈。
他今年三十一岁，二十岁那年凭一幅《秋江独钓图》拿下全国青年艺术奖时，评委也是用“素净”形容他的画，只是那时的语气里带着惊叹：“笔有宋人风骨，墨含天地气，素净得像深谷里的潭水，一眼能看到底，却又深不见底。”
十年过去，“素净”变成了“寡淡”，“风骨”变成了“匠气”。
他记得《秋江独钓图》是怎么画出来的。那年他刚考上美院，暑假在老家的溪边写生，暴雨连下了三天，第四天清晨放晴时，他看见对岸的老渔夫戴着斗笠坐在石头上，鱼竿垂在水里，水面上飘着一层薄雾，远山青得像被水洗过的翡翠。
他当时什么都没想，抓起笔就画，墨不够了就蘸溪水，纸皱了就用石头压着，画到太阳落山时，指尖被墨染得发僵，可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后来那幅画被评委说“有魂”，他当时不懂什么是魂，只知道画里有那阵雾，那抹青，还有老渔夫等着鱼上钩时的耐心。
可现在，他的画里只剩下算计。
“王总监还说，”小陈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吞没，“要不您还是把‘富贵牡丹’系列拾起来吧？上次那个地产老板，就喜欢您画的缠枝莲纹，说要挂在新楼盘的样板间里，出价……挺可观的。”
苏砚终于转过头。画室的顶灯是冷白色的，照在他脸上，显得眼下的青黑格外分明。他比五年前清瘦了些，下颌线更锋利，可眼神却钝了，像被砂纸磨过的玉，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可观？”他扯了扯领带，领带是去年画展时品牌方送的，丝绸料子，绣着暗金色的缠枝纹，他总觉得勒得慌，“他要的是能镇宅的‘富贵气’，我画不出来。”
“可‘残荷’真的卖不动啊。”小陈急了，把咖啡往画案上一放，瓷杯与红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您上个月在拍卖会上不也看见了吗？现在藏家就认浓墨重彩的，谁耐烦看一片枯荷叶？您总不能一直喝西北风吧？”
苏砚没接话，目光落回画案边缘那道半寸长的裂痕上。那是去年冬天，他画坏了一幅仿米芾的《云山图》，一时气极，抓起案头一只仿古汝窑瓷瓶就往地上砸。瓷瓶碎了，画案也被崩出了这道裂痕。
当时他看着满地碎片，突然觉得那裂痕比他画里的山峦更有力量——裂痕里有火气，有不甘，有真实的疼痛，而他的画，只剩下精心修饰的平静。
“把‘残荷’搬出来。”苏砚忽然说。
“啊？”小陈愣住了。
“搬到后院去。”苏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能卖就卖，不能卖……点把火烧了。”
“苏老师！”小陈的脸瞬间白了，“那可是您画了半年的东西！二十一张，每张都有您的题跋！”
“半年？”苏砚自嘲地笑了，伸手拿起案头那本翻得卷了角的《宋瓷精粹》。画册第37页是故宫藏的汝窑天青釉笔洗，釉面的冰裂纹像初春湖面刚解冻时的纹路，细密，温柔，却又藏着一股韧性。
旁边用小楷标注着“雨过天青，千峰翠色”。他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张图时，在图书馆里临摹了整整三个月，试图调出那种“既苍劲又温柔”的青色，可现在，他连调一杯不发灰的“天青”都做不到。
“半年又怎么样？”他摩挲着画册上的笔洗，指尖能感受到纸页的粗糙，“这些画，连那道裂痕都不如。”
小陈还想说什么，可看着苏砚眼底的空茫，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叹着气转身，脚步声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沉重，像踩在苏砚的心上。
雨越下越大，风卷着雨丝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低语。苏砚把自己埋进藤椅里，闭上眼睛。
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构图，不是色彩，而是二十岁那年，他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攥着那尊青铜奖杯，奖杯上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评委的话还在耳边：“苏砚的画，有股子‘气’，那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干净。”
现在那股“气”去哪了？
是被一次次修改的画稿磨没了？还是被画廊总监的“市场需求”吓退了？又或者，是他自己先丢了那份“干净”？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母亲的视频请求。苏砚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屏幕里是老家的书房，熟悉的梨花木书桌上堆着半尺高的书，台灯的光晕落在父亲佝偻的背上。父亲正对着桌面发呆，手里捏着一块碎瓷片，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皮肤。
“小砚，你看你爸。”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镜头晃了晃，对准桌面上的一堆碎片，“下午整理书箱，不小心把你爷爷留下的那方砚台摔了。你爸从下午坐到现在，水也没喝，饭也没吃，就对着这堆碎片叹气。”
苏砚的心猛地一揪。他认得那方砚台。那是爷爷传下来的，青瓷质地，釉色淡淡的青，像蒙上一层薄雾的远山。
爷爷说那是“天青”，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可苏砚后来偷偷查过，那其实是清末民初的民窑仿品，值不了几个钱。可父亲宝贝了一辈子，每天清晨都要用山泉水细细擦拭，说是“养釉”。
“怎么会摔了？”苏砚的声音有些发紧。
“还不是为了救隔壁家的小宝，”母亲抹了把眼泪，“那孩子在书房里跑，撞到了书桌，你爸伸手去扶，砚台就从桌角滑下去了……你爸说，那釉色，最像你总念叨的什么‘天青’……”
苏砚看着屏幕里父亲的背影，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驼了，可握着碎瓷片的手，依然稳得很。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就是用这方砚台教他写字，墨汁在青釉砚台里晕开，父亲的声音很轻：“写字啊，不能急，得让墨‘活’过来。”
“我知道了。”苏砚挂了电话，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甚至没来得及关灯，没来得及收拾画案上的狼毫笔。
雨幕里，车开得飞快。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本来想回趟老家，可开着开着，却发现自己拐进了一条从未见过的老巷。
巷口的牌子被雨水泡得发胀，红漆剥落，隐约能辨认出“拾遗巷”三个字。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深处悬着一盏褪色的灯笼，灯笼下挂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拾遗斋”，字迹清瘦，笔画间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
雨丝落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苏砚踩在青石板路上，水花溅湿了裤脚，可他却没觉得冷。
他站在巷口，望着那盏在风里摇晃的灯笼，灯笼的光晕透过雨幕洒下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模糊的暖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这家“拾遗斋”里卖什么。
可不知怎的，刚才那颗烦躁不安的心，竟在看到那三个字时，奇异地平静了些许。
就像迷路的人，突然闻到了熟悉的炊烟。
苏砚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门上的铜环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门内，檀香混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将他裹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