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二年的洛阳城，暑气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南城的三彩窑区裹得严严实实。卢家窑的窑房门虚掩着，里面飘出的草木灰气味混着暑气，呛得人嗓子发紧。卢承业背对着门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块烧废的三彩残片——胎体上的黄釉和绿釉像两块互不相让的硬石，在高温下各自凝固，边缘裂开一道狰狞的缝，像极了父亲今早摔在他面前的那句“卢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的右手背上缠着块浸了草药的粗布，是前几日调釉时被窑火燎的，此刻被汗水浸得发疼，却远不及心里的闷痛。已经是第十三次试烧了，从初春到盛夏，他把自己关在窑房里，拆了又配的釉料堆成小山，烧坏的胎体碎得能铺满半个院子，可那“三色交融”的模样，始终只在梦里清晰过。
同行的张窑主昨天路过，隔着院墙喊：“承业啊，别犟了！咱洛阳三彩，历来是单色釉显庄重，你偏要把黄、白、绿堆一块儿，不是存心跟老祖宗的规矩过不去？”这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最软的地方——他不是要跟规矩作对，他是见过真正的好马的。去年秋猎，他跟着父亲去邙山，亲眼见过节度使的那匹汗血宝马，夕阳落在马身上是暖黄，马鞍裹着的白毡像初雪，马镫上的铜绿映着草地，三种颜色缠在一处，活成了一幅会动的画。
“窑主，该添柴了。”老工匠王伯的声音从窑口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王伯跟着卢父做了三十年三彩，看着卢承业长大，是窑里唯一没劝过他放弃的人，只是每次试烧失败，都会默默帮他清理窑膛，再递上碗凉水解暑。
卢承业应了声，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满是尘土的麻布短衫。夕阳从窑房的窗棂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那些残片上，倒让裂痕里的釉色添了几分暖意。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窑火的热气堵得喘不过气，索性拎起墙角的草帽，对王伯说：“我出去透透气，半个时辰就回。”
出了窑区，沿着洛水南岸的土路往前走，暑气稍减。岸边的垂柳被风拂得轻摆，树下有几个孩童追着卖糖人的担子跑，清脆的笑声落进洛水里，跟着波纹荡开。卢承业沿着河岸慢慢走，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往来的行人车马，脑子里全是釉料的配比——长石多一分，釉色就发灰；铅粉少一厘，熔点又会偏高，到底差在哪里？
正愣神间，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带着股清爽的风。他下意识往路边让了让，抬眼时，恰好看见一匹白马从面前缓步走过。那马身形矫健，鬃毛被梳得整整齐齐，拴在颈间的铜铃偶尔响一声，清越得像山涧的泉水。最打眼的是马背上的鞍鞯，竟是用整块白羊毡裹的，被夕阳一照，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像把揉碎的月光铺在了马背上。
骑马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勒住马缰笑了笑：“兄台也爱马？这匹‘雪团’是我上月从西域买来的，性子烈，偏生爱干净，只肯披这白毡鞍。”
卢承业没应声，眼睛死死盯着那白毡鞍。风一吹，白毡的边缘微微掀起，露出下面深色的鞍木，那白与深褐的过渡，不是生硬的拼接，而是像水汽漫过石头，慢慢晕开的——晕开……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脑子里像有扇堵了许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他之前总想着让黄釉、绿釉在高温下自然融合，可两种釉的熔点虽相近，性子却都烈，遇火便各自逞强，怎么也不肯缠在一处。可这白毡鞍不一样，它软，它温，能托着马身的暖，也能衬着马镫的冷——若是用一种更“软”的釉，垫在黄釉马身和绿釉马镫之间，是不是就能把两种颜色牵到一起？
“兄台？”书生见他盯着马鞍出神，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卢承业这才回过神，连声道谢，转身就往窑区跑。草帽被风吹掉了也顾不上捡，麻布衫被汗水浸得贴在背上，脚步却越来越快，心里的念头像被点燃的窑火，越烧越旺——是了，用低温白釉！低温釉的熔点低，性子柔，烧的时候能先化开，像层水膜裹住胎体，再让高温的黄釉和绿釉覆在上面，这样三种釉就能顺着白釉的肌理，自然地融在一起！
冲进卢家窑时，王伯正蹲在窑门口添柴，见他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手里还攥着块从路边捡的白瓷片，不由得愣了：“窑主，这是……”
“王伯，快！帮我找些长石、石英，再取半斤铅粉来！”卢承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要磨得比寻常釉料更细，越细越好！”
王伯虽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赶紧起身去配料。卢承业则冲到工作台前，翻出父亲藏在柜子里的《窑作要术》，飞快地翻到“低温釉”那一页——上面记载着，隋代曾有工匠用长石、石英加铅粉制过白釉，多用于装饰小型俑像，因不耐高温，极少用于大件器物。
“不耐高温怕什么？”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书页上的字迹，“我只要它能牵住黄和绿，就够了。”
配料很快送来，卢承业挽起袖子，将长石粉、石英粉和铅粉按三比二比一的比例混在一起，又兑了些洛水，用木杵细细研磨。磨釉料是个细致活，得让三种粉末完全融在水里，摸起来像丝绸一样顺滑才行。他磨了一盏茶的功夫，胳膊酸得抬不起来，王伯要换他，他却摇头：“这釉料是关键，我亲自来，心里才踏实。”
磨好的白釉浆盛在粗瓷碗里，像一碗凝住的牛乳，透着淡淡的光泽。卢承业取来一块新制的马形胎体——这是他今早特意捏的，胎体比寻常三彩马更薄些，怕低温釉撑不住重量。他用细毛刷蘸着白釉浆，小心翼翼地涂在马鞍的位置，薄厚要匀，不能有一丝气泡，否则烧的时候会炸开。
涂完白釉，他又调了黄釉和绿釉，只是这次比以往调得更稀些。等白釉在胎体上稍干，便用另一只毛刷蘸着黄釉，从马颈处往下涂，到马鞍边缘时故意轻了些，让黄釉微微“浸”进白釉里；再用绿釉涂马镫，同样让釉色往白釉处晕染。
“窑主，这样真能成？”王伯站在一旁看着，眉头微微皱着，“低温白釉垫在下面，万一被高温釉烧化了，岂不是全白费？”
卢承业捧着胎体，眼神格外坚定：“王伯，您还记得我小时候，您教我捏胎吗？您说过，三彩不是死的，是活的，得顺着它的性子来。这白釉软，黄釉烈，绿釉俏，软的托着烈的，烈的护着俏的，说不定就能成。”
他把胎体放进小窑——特意选了个小窑，火温更容易控制。王伯在一旁添柴，卢承业则守在窑口，眼睛盯着窑火的颜色。烧低温釉时，火要先温，用松柴慢慢烘半个时辰，让胎体里的水分蒸发；等窑温升到五百摄氏度，再换硬柴，慢慢把温度提上去，到八百摄氏度时停火，让窑自然降温。
这一夜，卢承业没合眼。他搬了把小凳坐在窑门口，手里攥着那块白马鞍形状的白瓷片，时不时伸手摸一摸窑壁的温度。暑气渐渐退了，夜风带着洛水的湿气吹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丝毫不敢挪动——他怕错过最佳的停火时机，怕这一次又像之前那样，功亏一篑。
天快亮时，窑壁的温度终于降了下来，能隐约看到里面透出的釉色光泽。王伯也熬得眼睛通红，扶着墙站起来：“窑主，能开窑了。”
卢承业点点头，手指有些发颤，推窑门的动作慢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随着窑门慢慢打开，一股带着草木灰和釉色的温热气息涌出来，先映入眼帘的，是马鞍处那片柔和的白——像极了昨日那匹白马背上的毡鞍，带着清晨的露水气。
他快步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匹三彩马。晨光从窑房的窗棂照进来，落在马身上：黄釉马身像浸了朝阳的麦田，暖得透亮；白釉马鞍泛着细腻的光，像初融的雪水，把黄釉的暖轻轻接住；绿釉马镫则像沾了晨露的青草，顺着白釉的边缘晕开，三种颜色没有丝毫割裂感，仿佛天生就该缠在一处。
马的眉眼被他捏得格外有神，眼珠用黑釉点成，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竟真像活过来了一般。卢承业捧着马，忽然想起去年在邙山见到的那匹汗血宝马，想起今日清晨的晨光，想起这半年来所有的挫败与坚持，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马身的釉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成了……真的成了……”他哽咽着，声音里满是释然，“王伯，你看，它活了。”
王伯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光，伸手轻轻摸了摸马鞍处的白釉，触感细腻温润，与黄釉、绿釉衔接得浑然天成：“活了，真是活了……这白釉，就像马的魂，把整匹马都牵住了。”
卢承业把三彩马放在工作台上，晨光把釉色照得愈发透亮。他看着马背上那片白，忽然明白，所谓的规矩，从来不是困住手艺的枷锁——老祖宗传下来的，是制瓷的匠心，不是一成不变的配方。就像这匹三彩马，只有顺着釉色的性子，让它们各展其长，才能烧出真正有灵气的东西。
他转身看向窗外，洛阳城已经醒了，远处传来集市的喧嚣，近处的窑区渐渐有了动静。阳光越过院墙，落在那些堆积的残片上，竟让那些裂痕也有了暖意。卢承业握紧拳头，心里忽然有了底气——等父亲醒来，他要带着这匹三彩马，去告诉所有人：三彩的好，从来不止于单色的庄重，更在于三色交融的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