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深秋,上海豫园旁的“清和茶楼”格外热闹。二楼临窗的回廊挂满了水墨丹青,竹制的画签上用小楷写着“王震画展”四字,墨香混着楼下飘来的桂花糕甜香,在微凉的空气里缠成一团。茶楼的伙计提着铜壶穿梭其间,铜铃般的嗓子时不时喊一句“小心烫着”,却没打断观展人驻足赏画的专注——这是王震迁居上海后办的第一场个人画展,来的多是江南文人、书画藏家,连沪上有名的古董商张老板都揣着怀表,在一幅《荷塘清趣图》前站了许久。
王震穿着件藏青色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串星月菩提,正陪着几位老友说话。他个子不高,眉眼间却带着股爽朗劲儿,手指时不时指向墙上的画,话里满是对笔墨的熟稔。忽然,张老板转过身,手里捏着放大镜,指着《荷塘清趣图》右下角的印章,笑着开口:“一亭兄(王震字一亭),你这印章倒是别致——‘破荷轩主’?我记得你以前落款,不是‘白龙山人’吗?”
这话一出,周围几位观展人也凑了过来。有人顺着张老板的手指看去,只见那方印章约莫一寸见方,寿山芙蓉石的底色泛着淡淡的粉白,印文是吴昌硕标志性的石鼓文风格,“破”字的撇画苍劲,“荷”字的草字头却带着几分灵动,最特别的是印章边缘,隐约能看出一道自然的弧度,不像刻意雕琢,倒像天然带着点缺口。
王震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伸手从茶桌上端起一杯龙井,抿了口才道:“张老板好眼力。这方印是昌硕先生新刻的,说起来,还有段小故事呢。”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楼梯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转头一看,正是吴昌硕来了——老爷子穿着件灰布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绾着,手里提着个布包,脚步虽有些蹒跚,眼神却亮得很,身后还跟着个小徒弟,怀里抱着几卷刚写好的篆书。
“一亭,我来晚了!”吴昌硕走上回廊,先对着墙上的画扫了一圈,才笑着拍了拍王震的肩,“你这《荷塘清趣图》,比上次在苏州画的有灵气多了。”
“还不是托您的福,有这方‘破荷轩主’压阵。”王震拉着吴昌硕走到张老板面前,又对众人道,“诸位要是好奇这印章的由来,还是让昌硕先生自己说——这可是他‘歪打正着’的得意之作。”
吴昌硕闻言,哈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伸手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锦盒,打开来,里面正是一方和画上印章同款的寿山石印坯(是当时刻坏后剩下的边角料,他带在身上做念想)。“诸位请看,”他指着印坯上一道浅浅的裂痕,“当初刻‘清荷轩主’时,我这老眼昏花,被蚊子叮了一下,‘清’字少刻了一点;后来想补,又不小心把石材崩裂了,差点就扔了。”
众人凑近一看,果然见印坯上有道细微的裂痕,还有个没刻完的“清”字痕迹,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这么好的芙蓉石,崩裂了多可惜啊!”“少刻一点,补上去不就完了?”
吴昌硕摆了摆手,慢悠悠道:“补是能补,但总觉得生硬。那天我对着崩裂的石材发呆,忽然想起前阵子在西湖边看到的景象——暴雨过后,满池荷叶都破了,可风一吹,那破荷叶摇摇晃晃的,比完整的更有味道。”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摩挲着印坯,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我就想,既然‘清’字少了点,‘荷’字崩了裂,不如索性改成‘破荷’?把崩裂处刻成荷花瓣的缺口,少点的地方刻成小荷苞,倒也别致。”
“可不是别致嘛!”王震在一旁补充,“那天我去昌硕先生家取印,一看见这方‘破荷轩主’,就拍了桌子——这‘破’字,比‘清’字更对我的脾气!我画了半辈子荷花,总觉得太完美的荷叶少了点风骨,反倒是破荷叶,藏着股经得住风雨的劲儿。”
张老板听得连连点头,又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画上的印章,赞道:“先生这手艺,真是化腐朽为神奇!您看这‘破’字的撇画,故意刻得粗了些,像荷叶的茎秆;‘荷’字的草字头,边缘留了点毛边,正好对应崩裂的痕迹,连印章顶部那朵小破荷,都刻得活灵活现——这哪是失误,分明是匠心独运!”
周围的人也纷纷附和,有个年轻的篆刻爱好者,手里还拿着本字帖,激动地对吴昌硕道:“吴先生,我前阵子刻章,把‘福’字的示字旁刻歪了,一直懊恼,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想回去试试,能不能把歪的地方改成别的图案!”
吴昌硕闻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有这心思就好,但记住,不是所有失误都能改——关键是要懂‘错’的意思。我当初改‘破荷’,不是为了凑数,是真觉得‘破’比‘清’更合一亭的画,更合我们这些人心里的劲儿。要是为了改而改,刻出来的东西就没魂了。”
说着,他从徒弟手里接过一卷篆书,展开来,是刚写的“守拙归园田”,笔力浑厚,墨色浓淡相宜。“做艺术和做人一样,”吴昌硕的声音慢了下来,目光扫过墙上的画,又落回那方印章上,“不怕犯错,怕的是不敢面对错,更怕把错当成了理所当然。这方‘破荷轩主’,与其说是我刻的,不如说是它自己‘长’出来的——是那些失误,让它有了自己的故事。”
画展一直持续到暮色四合,茶楼里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暖黄的光落在画上,也落在那方“破荷轩主”印章上,让印文的线条多了几分柔和。客人们渐渐散去,王震送吴昌硕到楼梯口,手里还攥着那方印章的锦盒。
“昌硕先生,”王震忽然开口,“今天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想明白了——以后我画荷花,就多画些破荷叶,让它们也有自己的故事。”
吴昌硕点了点头,又指了指他手里的锦盒:“这印章你好好收着,别弄丢了。以后要是有人求‘破荷’印,你就说我吴昌硕不刻第二方——失误是偶然的,刻意模仿,就没意义了。”
回到家后,吴昌硕坐在书案前,就着油灯的光,在日记里写下几行字:“今日赴一亭画展,观‘破荷轩主’印于画上,众皆赞之。或问‘破荷’之妙,答曰:‘做艺术,要敢犯错,更要会把错变成好。’错非恶,执于无错才是恶;艺非技,懂艺中情才是艺。”写完,他把日记合上,又拿起那方印坯,放在灯下看了许久,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印坯上,让那道裂痕泛着淡淡的光,像极了西湖边雨后的荷叶,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后来,果然有不少人找到吴昌硕,想求一方“破荷”印,都被他婉拒了。他总说:“每个人的‘错’不一样,每个人的‘荷’也不一样,哪能都刻‘破荷’?”只有偶尔在教徒弟时,他才会拿出那方印坯,让他们摸一摸上面的裂痕,说一说那天刻章的故事,末了总要加上一句:“记住,好的作品,不是没有错,是错得恰到好处,错出了自己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