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何德何能……”
听到万历帝竟然对自己一个小小的六品修撰，说出这种带有托孤味道的话，程光阳未免有几分诧异。
万历帝抬眼望着他，语气平静道：“你有这个德，也有这个能。你创立兴明社之事，朕这两年一直在看在眼里。好手段，能把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心甘情愿供你驱使，非但不花什么银子，还能赚银子，光是这份本事，当今又有几人能与你比肩？”
“臣，臣……”
程光阳没想到，自己创立社团的事，原来万历帝一直在暗中关注，心中既感到意外，又有几分恐惧。
尽管对外从来不承认，但程光阳很清楚，自己的种种行为，说白了就是在结党，皇帝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想追究自己的罪过吧。
万历帝看出他心中的念头，笑着摇头道：“好了，你怕什么，朕要是想动手惩治你，还用专门等到今天？”
“臣多谢陛下。”
程光阳听到这里，知道皇帝不打算追究自己结党的事，心中松了口气。
万历帝摆了摆手，示意周边的太监们退下，随后满脸严肃道：“小子，你老实告诉朕，你把那么多人聚在一起，究竟用意何在，该不会就只是为了赚钱吧？”
“陛下垂询，臣不敢隐瞒。”
程光阳沉默了片刻，在心中组织好语言，拱手道：“臣创立学社，最主要的目的，乃是为了弘扬正道，纠正世上的歪风邪气。”
“当初臣于殿试策文中，曾向陛下反应过一些现状，自心学泛滥以来，我大明从官场到士林，人人但知追名逐利、纵情声色，臣创立文社，每月定期更新各种文章，就是为了要从思想上影响更多人，让大家重拾礼义廉耻之心，忠君爱国之道。”
当着皇帝本人的面，程光阳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直接承认自己创立文社是为了结党，为了组建一支政治力量，将来好在政坛上呼风唤雨。
只能极力往弘扬正道、纠正世风上攀扯。
不过这些话，他倒也并不是在胡说，实际上过去这两年，程光阳确实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在兴明社出版的几种读物中，极力阐述自己的各种观念和思想，包括“华夷之辨”、“尊帝”、“去奢从俭”、“学以致用”等等。
有时候他甚至会亲自操笔写文章，在《京师文学》和《京师日报》发表。因为他的文笔出众，文风雄浑有力，很快在读书人中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影响力越来越大。
“很好。”
听罢程光阳如此回答，虽然并非自己预期中的答案，不过万历帝还是微微点头。
万历帝御宇多年，深谙人心，其实程光阳结社的真实目的，皇帝如何猜不出来。只是有些话，心照不宣就行了，不必拿到台面上来说。
如今万历帝年纪渐大，精力日衰，对外臣送呈的种种奏疏，基本能不看就不看，唯独兴明社出版的杂志和报纸，基本每一期他都会亲自过目，对程光阳提出的一些主张，心中深以为然。
正因如此，皇帝才会默许兴明社的存在，甚至有意纵容兴明社发展壮大。
当初程光阳为了替山东灾民出头，能顶住重重压力，带领上千举人联名上疏，这份能力与魄力，虽说前期一度让万历帝很是生气，但后来皇帝冷静下来，心中却也因此对他产生了欣赏之意。
再后来程光阳创立兴明社，短短两年时间，不但在京城搞得有声有色，甚至在南直隶的金陵、苏州也开办了分社，吸引大量文人士子加入。
万历帝由此更加对他看重，认为他有办实事的能力，和那些只会说空话的大臣迥然不同。
万历帝心里清楚，自己和底下的大臣，明争暗斗几十年，已然把大明朝弄得千疮百孔，江河日下，今后必须有人站出来收拾局面，国家才会有希望。
至于靠谁来收拾局面。
齐楚浙三党，良莠不齐，能力有限，这次辽东战事被他们弄成了这副样子，想靠他们中兴大明，多半是指望不上的。
东林党也不行，除了喜欢内斗之外，实在看不出这帮人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也许这个后来崛起的兴明社，能开创一些新局面吧。
…
辽东战事的惨败，对大明朝造成的影响，无疑是十分巨大的，不但引起天下舆论震动，连一向懒政怠政的万历帝，也不得不开始努力处理政事——
其实此时的万历帝，算起来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了，各种疾病缠身，精力非常有限。
然而如今形势逼人，对方别无他法，只能每天强打精神，处理大量臣工题奏，尤其是关于辽东方面的人事调动问题。
在万历帝的安排下，原辽东经略杨镐被押回京城问罪，辽东总督汪可受、巡抚周永春，暂时留在前线戴罪立功。熊廷弼则被从湖北老家召入京城，由朝廷授予兵部侍郎以及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之职，赐尚方宝剑，即日起赶赴辽东上任。
安排好人事调动，万历帝接着从大同、宣府等地，重新征调数万兵马，前往辽东驻守，以防止后金继续进攻边境。
做完这些，万历帝还得想办法，给上次出境作战阵亡的明军将士补发抚恤——由于户部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了，万历帝无可奈何，只能咬咬牙，从自己的内帑中拿钱。
上回辽东战事开始之前，内阁首辅方从哲曾几次上疏，请皇帝从内帑中拿五十万两白银出来，当时万历帝死活不同意，推来推去，最后只肯拿十万两。
如今明军兵败，国事败坏到了极点，万历帝无可奈何，只能先后从内帑中拿出两笔银子，总计差不多九十万两，用来抚恤军民，加强辽东防务。
前脚刚为辽东防务操心，后脚三年一度的殿试之期再度到来，万历帝不得不再度分出许多精力，亲自到皇极殿主持殿试。
这位偷懒多年的皇帝，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每天都要拖着衰弱不堪的身体，处置各种各样的海量事务。
仿佛是命运的某种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