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郝胜利最后那一句，楚书记和鲁厂长对视一眼，一时竟都沉默了。
郝胜利却乖巧地一低头，奶声奶气地说：“楚爷爷，鲁爷爷，我困得不行了，去找小兵睡觉啦！你们慢慢聊。”
不等两人回应，他迈开小短腿，哒哒哒跑到门口，拉开门缝就溜了出去，径直钻进了外屋鲁小兵的热被窝。
房门轻轻合上，隐约还能听见外间孩子们的打闹和鲁奶奶低声的呵斥。
里屋顿时安静下来。
窗外，远处小广场上柴油机和膨化机单调而执着的轰鸣声，从上午响到现在，穿透夜色传来，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
鲁厂长踱回桌边，重新坐下，抽出一支“大前门”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头的火星在昏黄灯光下亮起，映着他深思的脸。
他吐出一股长长的烟雾，声音压得很低：“老楚，刚才那些话，什么‘纸老虎’，‘一对二’，‘人民战争’……这是一个五岁孩子能琢磨出来的？这分明是把咱们这些老家伙心里琢磨，掂量了无数遍，又不敢捅破的话，借着他那张‘童言无忌’的嘴，全给倒出来了。”
楚书记没立刻接话。
他指尖夹着烟，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桌上的茶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童言无忌’……这四个字，用得太妙了。”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老鲁，这儿童团，绝不只是养鸡养鸭那么简单。”
鲁厂长咧嘴一笑，情绪有些激动：“何止不简单！你想想，让一群孩子打头阵，干的事名义上是解决生活困难，搞‘科学试验’，养鸡鸭，种蘑菇，弄饲料，听着多积极，多‘抓革命，促生产’。可这背后，哪一件不是要厂里批条子，拨经费，调资源，甚至跟地方公社打交道的大事，要是咱们这帮老家伙出面这么折腾，得有多少人盯着，多少顶帽子等着扣下来？”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可孩子们干了，成了，那是孩子们有觉悟，有本事。万一……万一有点什么岔子，或者形势有变化，上面怪罪下来，一句‘小孩子胡闹’，‘动机是好的，方法欠考虑’，再让家长出来做个检讨，这事大概率就能抹过去。老郝和老孙他们，这是给整个厂子，加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护身符’啊！”
楚书记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这层‘护身符’，还格外结实。你看那小胜利，章程、批文、公章、账户、辅导员，甚至‘科学试验’的名头，样样俱全，手续正规得挑不出一点毛病。他越是把规章制度摆得明明白白，就越是堵了别人的嘴。我们就是按规矩办的‘小孩子的事’，谁想上纲上线，那就是跟孩子们过不去，跟支持生产实践的大好形势过不去。”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凉茶，继续道：“而且，他最后抛给咱们那个由头，让三号信箱也搞儿童团，或者跟他们订饲料搞‘试验对比’……这心思，深着呢。表面是拉咱们一起‘科学’，实际上是在试探，也是在引路。想把咱们也拉进这个‘圈’里。如果咱们这边也搞起来，那他们做的事，就成了‘互相学习’，‘共同发展’，根基就更稳了，更没人能轻易动摇。”
鲁厂长连连点头：“对头！这小家伙，真是人小鬼大。他爷爷老郝，才是真正的老狐狸，用孙子打头阵，把咱们想干又不好干，不敢干的事，全塞进儿童团这个‘筐’里，光明正大地干起来了。防空洞改造，种蘑菇，搞养殖试验，跟公社联合……这些事单拎出来哪件不敏感？现在被儿童团一包装，全成了‘培养革命接班人’，‘改善职工生活’的样板了。”
楚书记放下茶杯，神色转为严肃：“老郝他们这一步，走得悬，但也走得妙。悬在，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一个五岁孩子身上，万一孩子说错话，做错事，或者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妙在，恰恰是郝胜利才五岁，这层‘童真’成了最大的挡箭牌和通行证。只要这外衣不破，他们就能在夹缝里做很多事。”
他话锋一转：“不过，老鲁，咱们不能光看热闹。胜利带来的信息，无论来源如何，核心是明确的，头顶的威胁暂时缓解了。这意味着，上级对三线建设的紧迫性要求，很可能会有调整。防空洞工程从‘保命’转向‘综合利用’，是趋势，也是咱们厂的现实需要。他那句‘屋里潮得要死’，可真是戳到咱们痛处了。”
鲁厂长深以为然：“没错！渗水问题必须解决！那天我去挖好的防空洞转了一圈，里面半米深的水，抽都抽不过来，这怎么能行。天一亮我就让基建科老王亲自跑一趟九号信箱，把改造图纸和方案弄回来！这事关几千家属的居住安全，刻不容缓！至于种蘑菇……我看也能同步考虑，工会那帮人，正愁没地方发挥余热呢。”
楚书记表示同意：“嗯。防空洞整改，安全第一，质量必须过硬，你亲自抓，我放心。种蘑菇的事，等洞子验收合格了，可以作为后勤保障的一项补充，由工会组织家属和子弟来搞，但要定死安全规程，绝不能影响战备功能。这些都形成正式方案报上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侧耳倾听。窗外，机器的轰鸣声穿过夜色隐约传来：“这都几点了，怎么还在响？”
鲁厂长也凑过来听了听：“早上十点响到现在，快十几个钟头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都快十点了。这帮家伙，干得是真卖力，家属们的热情也是真高。”
他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也有一份尘埃落定后的决断：“行了，让他们干吧。把机器看好，注意安全。差不多了就关了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鲁厂长应了一声：“好，我一会儿去小广场盯着。老楚，你也早点休息，今天这话说得透，事情太多了。”
楚书记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时，他停顿了一下，回头对鲁厂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低声补了一句：
“老狐狸带出了个小狐狸。这郝家，是一门心思要帮着厂子‘深挖洞，广积粮’啊。”
鲁厂长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连连点头：“在理，老楚，你这话在理。”
房门打开又合上，楚书记的身影消失了。
鲁厂长独自留在屋里，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走到桌边，拿起空烟盒捏了捏，随手丢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仔细听着那持续不断的轰鸣，低声嘟囔了一句：
“要不……明天就跟小家伙一起去九号信箱看看，正好找老郝……再喝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