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书房内，松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淀下来的凝重。檀木大案上，摊开的并非寻常账册文书，而是几份盖着鲜红兵部大印、标注着“绝密”字样的卷宗。卷宗旁，还散落着几张沈清璃亲笔绘制的草图，上面线条简洁却标注着令人费解的符号和尺寸。
“官督商办”的章程，在萧珩雷霆手腕与沈清璃“璃记”庞大资源网络的共同推动下，经过几轮激烈的朝堂博弈与细节磋商，终于尘埃落定。皇帝萧彻在权衡利弊、尤其是亲眼目睹了璃记在青阳峡展现出的恐怖执行力与资源整合能力后，最终御笔朱批。这标志着“璃记”这只商业巨兽，正式将触角伸向了国家工程的深水区，其影响力已远非寻常商贾可比。
然而，沈清璃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更深处，投向了那足以决定帝国兴衰、维系北境安宁的命脉——军备。
“王爷请看，”沈清璃指尖点在一份标注着“朔州军械库损耗”的密报上，眉头紧锁，“北境连年征战，军械损耗巨大。弓弩筋角老化、箭镞锈蚀、刀枪卷刃者，十之三四！更有甚者，去年冬季报损的皮甲，竟有近半是因硝制不当、缝线粗劣而提前朽坏！这绝非偶然！”
她又指向另一份来自工部军器监的奏报抄录：“工部军器监所制制式弓弩，力弱且易损，射程与穿透力远逊于北狄强弓。甲胄沉重笨拙，严重影响兵士机动。至于火器……”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更是形同虚设，炸膛伤己之事时有发生，军中畏之如虎，几成摆设。”
萧珩坐在书案对面，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冷峻。他拿起沈清璃绘制的一张草图，上面画着一把结构明显不同于当前制式长弓的弓身，标注着“复合层压”、“筋角木竹叠合”、“偏心轮省力”等字样。另一张则是关于火药颗粒化、标准化装填的设想图。
“这些……便是你从《格物初探》与北境工坊实践中得来的想法？”萧珩的声音低沉，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新颖的术语和结构。他身为统帅，太清楚精良军械对战场意味着什么。北狄骑兵的强弓利箭，一直是边军心头之刺。
“是，也不全是。”沈清璃走到他身边，拿起那张复合弓草图，指尖划过层叠的结构线，“北境工坊制作璃记货品，对材料的处理、结构的优化、标准化的流程已有成熟经验。我将其引入军械改良，并非凭空臆想。王爷请看，此弓核心在于不同材质（坚韧的柘木为背，弹性上佳的竹为腹，关键受力点嵌入牛角片，再以牛筋胶合缠绕）的层压复合，辅以这偏心轮组结构……”
她讲解得深入浅出，结合现代材料力学和古代工匠的智慧：“如此，可在保证强弓力的同时，大幅提升弓身韧性与使用寿命，射程至少可增三成！开弓所需之力，因轮组省力设计，反可降低两成！这意味着，普通士兵经过训练，也能使用更强力的弓弩！箭矢方面，统一模具铸造三棱破甲锥形镞，配合标准化箭杆、翎羽，可确保精度与穿透力！”
她又指向火药图：“现用火药粉，受潮结块，威力不均，且装填缓慢易出错。若将其制成大小均匀、硬实防潮的颗粒，配合定量药包和标准化的火铳、炮弹内膛设计，则可大幅提升发射速度、威力和稳定性！减少炸膛风险！”
萧珩听得目光灼灼，身为百战统帅，他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些改良背后蕴含的巨大战场价值！更强的远程打击、更高的士兵适应性、更稳定的火器输出！这足以改变局部战场的态势！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清璃，此物若能成，当为我北境边军之大幸！利剑与坚盾！”
沈清璃迎着他激动而信任的目光，心头微热，但随即冷静下来：“王爷，想法虽好，阻力亦大。工部军器监盘根错节，利益纠缠。此等革新，无异于掘其根基。他们必会以‘祖制不可改’、‘奇技淫巧’、‘靡费国帑’、‘安全难测’等理由百般阻挠。更怕的是，技术外泄，落入敌手。”
萧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书房内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在阳光下舒展的翠竹，声音带着铁与血的味道：“阻挠？本王最不怕的，就是阻挠。军器监那帮蠹虫，尸位素餐已久！北境将士的命，岂能葬送在他们腐朽的‘祖制’之下！”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此事，不能完全指望工部！更不能让璃记直接介入核心军工，授人以柄。”他走回书案，手指重重敲在那几张草图上，“本王会亲自向陛下上密折！陈明军械积弊之危害，力陈改良之迫切！奏请由靖王府牵头，联合兵部、工部少量可靠干员，另设‘兵工研造所’，地点……就选在北境磐石堡！远离京城那些污糟耳目！”
他看向沈清璃，眼神锐利而充满期许：“研造所所需场地、部分基础匠作人手，由北境边军提供。核心匠师，由本王从军中匠户及民间重金招募可靠巧匠！至于最关键的改良思路、工艺流程设计、材料配比实验、以及最重要的——标准化生产模具的制造……”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则由璃记工坊暗中承担！以‘民用品研发’或‘北境新城建设所需器械’为名目进行！璃记遍布各处的商情网络，负责搜集各地优质材料信息、监控可疑动向、严防技术外泄！研造所所需银钱，一部分由兵部秘密拨款，另一部分……由本王北境封地的产出和璃记先行垫付！”
沈清璃心中大定！萧珩的思路与她高度契合，既避开了工部这个最大的绊脚石，又充分利用了北境的独立性和璃记的工坊技术、情报优势！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王爷思虑周全！璃记工坊的标准化生产线稍加调整，便能用于模具制造！材料采购网络更是现成！至于核心匠师招募和保密……”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芒：“璃记‘夜枭’分支，可抽调精锐，专门负责研造所内外安保及匠师背景核查！确保万无一失！”
“好！”萧珩重重一拍书案，眼中尽是激赏，“清璃，你总是能想在本王前面！此事，便如此定下！本王即刻起草密折！你这边，立刻着手挑选璃记工坊中最可靠、手艺最精湛的核心匠师，组成‘技术组’，秘密北上磐石堡！同时，璃记所有相关工坊，进入最高保密等级！”
“是，王爷！”沈清璃应道，雷厉风行。她知道，这将是璃记历史上最重要、也最危险的转型之一，从民用到军工，一步踏入帝国最核心也最敏感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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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夜深人静。王府内院的小书房还亮着灯。这里成了临时的“军工指挥部”。宽大的桌案上，铺满了各种材料样品：不同产地的柘木片、竹片、经过特殊处理的牛筋条、牛角片、各种金属锭，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标注着“试验品三号”的颗粒状黑火药。
沈清璃正伏案疾书，记录着白日里与几位秘密召集的璃记核心老工匠讨论的复合弓层压粘合工艺要点。她眉头微蹙，反复修改着粘合剂（牛筋胶与鱼鳔胶混合比例）和加压固化的温度、时间参数。灯光下，她专注的侧脸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魅力。
萧珩处理完军务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他没有打扰，只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静静地看着。看着她时而凝思，时而快速书写，纤细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手指握着笔，在纸上留下清晰有力的字迹。看着她为了一个参数的优化而反复推敲，那份专注与执着，让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看到了她眼底掩饰不住的疲惫，也看到了那份燃烧的、为北境将士锻造更强利刃的热情。
他无声地走到一旁的小几边，那里温着一盅刘婶特意炖的燕窝。他轻轻倒出一小碗，又加了一勺沈清璃最喜欢的桂花蜜。然后端着碗，走到她身边。
“歇会儿，把这个喝了。”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静谧，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他将温热的瓷碗轻轻放在她手边。
沈清璃从繁复的数据中抬起头，看到是萧珩，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王爷回来了。”她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很自然地端起那碗温热的燕窝，小口喝了起来。清甜的滋味混合着燕窝的温润滑入喉中，暖意瞬间驱散了疲惫。
“还在琢磨弓臂的粘合？”萧珩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很自然地拿起她记录着密密麻麻参数和心得的纸张看了起来。那些关于材料力学、胶体特性、温度控制的术语，他虽不能尽懂，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严谨与智慧。
“嗯。”沈清璃点点头，指着纸上一个被反复圈出的参数，“胶的比例和固化条件非常关键，直接决定了层压的强度和耐久性。差之毫厘，可能就会在战场上弓弦满月时崩裂！北境冬天酷寒，夏天又干燥，对胶的耐候性是极大考验。必须找到最优解。”
她的语气带着科研人员的执着，也带着对前线将士性命的责任感。
萧珩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中悸动。他放下纸张，伸出手，温热宽厚的掌心覆上她放在桌面上、因长时间书写而有些冰凉的手背。
“清璃，”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你知道吗？你此刻所做之事，意义远胜万千金戈铁马。你手中这支笔，画出的线条，推演的数据，将来在战场上，便是保我边军儿郎性命、破敌酋首级的无上利器！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最深的信赖。沈清璃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看着他深邃眼眸中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感激，连日来殚精竭虑的压力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
“王爷言重了。”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轻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像莫寒那样，因为劣质甲胄防护不足，或是兵器不趁手而受伤的将士了。更不想看到，因为火器炸膛而无谓牺牲的忠诚士兵。”
她想起了莫寒为救她中毒箭后苍白的面容，想起了青阳峡那些在泥水中拼命、只为挣一口饭吃的灾民，更想起了北境前线那些浴血奋战的模糊身影。这份沉重的情感，是她推动技术革新的最深动力。
萧珩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太明白她的心思。她看似冷静理智，杀伐果断，实则内心比谁都柔软，比谁都看重生命。他站起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我知道。”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你的心，本王都懂。正因如此，本王才更要替你挡住所有明枪暗箭，让你能心无旁骛地去做这些真正利国利民、泽被后世的大事。”
他收紧臂膀，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别怕前方的阻力和可能的失败。有本王在，天塌不下来。你只需放手去做，将你心中的利剑，真正锻造出来！”
沈清璃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和淡淡的松墨香，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也变得沉重。她闭上眼，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像一只找到港湾的小船。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依赖，“王爷……那火药的颗粒化……还要调整配比……防潮层……”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均匀绵长的呼吸。
萧珩低头，看着她靠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容颜，卸下了所有盔甲和锋芒，只剩下恬静与脆弱。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让她睡得更安稳些，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抱着她。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相拥的身影。桌案上，是关乎帝国军备未来的草图与参数；怀中，是他愿意用生命守护的、正在为这个帝国锻造新剑的灵魂。窗外，夜色深沉，但萧珩知道，黎明终将到来。而怀中这人，便是刺破黑暗、带来变革的那道最耀眼的光。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极轻、却饱含珍重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