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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松涛苑内室却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种无形的焦灼,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小小的萧烁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裹在柔软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他呼吸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灼热的嘶声,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只离了水、濒临窒息的小鱼。额头上覆着一方冰水浸透又拧得半干的细棉软巾,可那滚烫的温度,似乎只消片刻就能将这可怜的凉意蒸腾殆尽。

沈清璃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了。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跪坐在脚踏上,上半身伏在床沿,一只手紧紧握着萧烁滚烫的小手,另一只手的手指,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频率,轻轻按压着孩子合谷穴周围的几个穴位。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成小小一滴,无声地砸在光滑的紫檀木脚踏上,洇开一点深色的印记。

“烁儿乖…娘在这儿…” 她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目光片刻不离那张痛苦的小脸。每一次孩子因高热而发出无意识的、细弱的呻吟,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她的心上。

乳母张嬷嬷端着一盆新换的冰水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盆沿凝结的水珠滴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噗”声。她看着王妃单薄到几乎要折断的背影,眼圈又红了。王爷已经衣不解带地守了前半夜,刚刚被王妃强令去外间榻上稍歇片刻。

“王妃,换块帕子吧?” 张嬷嬷声音哽咽,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冰镇过的、同样拧得半干的丝帕递过去。

清璃没有抬头,只空出按穴位的那只手,摸索着接过冰冷的帕子,极其轻柔地换下萧烁额头上那块已经被体温焐热的旧帕。冰凉的丝帕触碰到滚烫的皮肤,昏迷中的孩子似乎舒服了些,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缓了一瞬,紧蹙的小眉头也略略松开了些。

这微小的变化,让清璃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涌起一丝微弱到近乎渺茫的希望。她立刻又俯下身,几乎是屏住呼吸,凑近孩子的口鼻,仔细感受那细微的气息变化。

然而,这丝平静并未持续多久。仅仅半盏茶的时间,那灼热的呼吸再次变得粗重、急促起来。小小的身体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微微抽搐,口中溢出模糊的呓语。

“热…好热…娘…”

这含混不清的呼唤,彻底击溃了清璃强撑的意志。她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萧烁小小的手背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将喉间那声悲鸣压了回去。她不能崩溃,她的烁儿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胡乱地用衣袖抹去,视线死死锁住孩子,手指更加用力地按压着穴位,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去。

“烁儿不怕,娘在,娘在…”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给自己濒临断裂的神经打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煎熬中,外间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是墨影。

他停在珠帘外,隔着朦胧的珠串,能清晰看到内室令人心碎的一幕。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凝重:“王爷,王妃,张院判到了。”

几乎是同时,萧珩高大的身影已如一阵风般从外间榻上掠至内室门边。他显然并未睡着,玄色的寝衣微皱,眼底布满红丝,下颌绷得死紧,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郁威压。他看了一眼床榻边妻子颤抖的背影和儿子痛苦的小脸,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剜心蚀骨的痛楚。他没有说话,只朝墨影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张守义提着沉重的药箱,几乎是踉跄着被墨影半扶半推进了内室。这位须发皆白、见惯宫中风雨的老太医,在看到萧烁情状的一刹那,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顾不得行礼,立刻上前。

“王妃,请让老臣看看世子。”

清璃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强烈的祈求光芒。她几乎是立刻挪开了位置,但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萧烁滚烫的手指,不肯松开。

张守义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微微发颤的手指,搭上了萧烁细弱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象让他心头猛地一沉。浮紧而促,如绷紧的琴弦被疾风拨动,躁动不安,这正是外邪引动内风、惊厥之兆将起未起的凶险脉象!再探其额头、颈项、胸腹,那灼人的高热非但没有减退分毫,反而似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的眉头拧成了死结,额角渗出冷汗。这绝非寻常风寒高热!

“院判大人,烁儿他…” 清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泣音。

张守义收回手,面色凝重得如同结了冰。他转向萧珩和沈清璃,深深一揖,声音干涩:“王爷,王妃…世子此番高热不退,来势汹汹,脉象浮紧而促,指尖微颤,眼睑偶有抽动之象…此乃风邪内陷,扰动肝风之兆!高热持续不退,耗灼真阴,若再不能速退,恐…恐有惊风反复、伤及心脑之虞啊!”

“惊风反复”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清璃耳边炸开!她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若非萧珩闪电般伸臂牢牢扶住她的腰,她几乎要软倒在地。她反手死死抓住萧珩的手臂,指甲深陷进他坚实的肌肉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

“张守义!” 萧珩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从九幽寒渊中刮出的风,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棱,“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天山雪莲也好,千年人参也罢!立刻给本王退烧!若烁儿有半点闪失——”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翻涌的暴戾与杀意,已让整个内室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张守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王爷息怒!王妃息怒!老臣…老臣定当竭尽所能!惊风之兆初现,尚在可控。当务之急,需立时降温护住心脉,再辅以平肝熄风、清热解毒之剂!老臣这就开方!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艰难地开口,“世子年幼,脏腑娇弱,此番高热伤及根本,病愈后也需长期精心调养,固本培元,否则…恐留体虚易感之根。”

“开方!” 萧珩只吐出两个字,不容置疑。

张守义不敢再言,连滚带爬地起身,扑到一旁的桌案上,墨影早已铺好纸笔。老太医的手抖得厉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提笔蘸墨,笔走龙蛇。药方上,羚羊角粉、钩藤、僵蚕、生石膏、寒水石…一味味重镇熄风、退热解毒的猛药跃然纸上。写到最后,他笔尖顿了顿,重重写下“真品天山雪莲二钱为引,煎汤送服”。

“王爷,王妃,” 他捧着墨迹未干的药方,声音发颤,“此方药力峻猛,但世子此刻凶险,非此不可!其中天山雪莲性极寒凉,乃退热定惊圣品,不可或缺!府中若备有,请速速取来!若无…”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意思已明。

清璃的目光死死盯在“天山雪莲”四个字上。璃记库房奇珍无数,但偏偏这味产自极寒雪域之巅的圣药,因保存极其不易,存量极少,最后一朵完整的,三日前刚刚被当作重礼,送入了…宫中!以备皇帝或太后万一之需!她心念电转,立刻看向萧珩,眼中是同样的惊怒与急迫。

萧珩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当然知道雪莲的去向。他眼中寒光一闪,没有半分犹豫,对跪在地上的张守义厉声道:“先煎其他药!雪莲,本王自有办法!” 他猛地转向门外,声音如同金铁交击:“百羽!”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珠帘之外,单膝跪地,气息收敛到极致:“主上!”

“用最快的速度,取回雪莲!” 萧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计代价!”

“遵命!” 百羽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身形一晃,已消失在门外深沉的夜色中,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和一丝冰冷的空气波动。皇宫大内,龙潭虎穴,在他主上的这道命令下,也不过是必须踏平的目标。

清璃看着百羽消失的方向,心头剧痛与一丝荒诞的愤怒交织。她的烁儿命悬一线,救命的药却要去那猜忌他们至深的皇宫里“取”!她收回目光,再次紧紧握住儿子滚烫的小手,将脸轻轻贴上去,感受那令人心碎的温度。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被角。

此刻,巍峨的皇宫深处,御书房。

烛火通明,将御座上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皇帝萧彻一身明黄常服,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眼神却有些飘忽,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深不见底。

他的心腹,新任吏部侍郎钱敏中垂手肃立在下首,正低声禀报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紧张感。

“…靖王府昨夜灯火彻夜通明,太医院院判张守义被急召入府,至今未出。松涛苑内药味浓郁,据‘鹞鹰’回报,隐约听到孩童啼哭惊悸之声,下人神色皆惶恐不安…臣多方印证,应是靖王世子萧烁突发恶疾,情势…颇为凶险。”

钱敏中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皇帝的神色。

萧彻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玉面上摩挲了一下。烛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哦?朕那骁勇善战的皇弟,竟也有束手无策之时?连个稚子都护不住?” 语气平淡,却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冷酷的玩味。

钱敏中心中一凛,知道皇帝已听进去了,而且这反应…正中下怀。他立刻躬身,语气更加恭谨,却字字如刀:“陛下圣明。此乃天意示警,亦可见靖王锋芒过盛,连上苍亦有所警示。臣以为,此正是陛下收拢权柄、制衡靖王府的天赐良机!”

他顿了顿,见皇帝并未斥责,胆子更大,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其一,北境新政耗资巨大,全赖璃记输血。如今世子病重,靖王妃必心神大乱,璃记根基动摇。陛下可下旨,以国库吃紧、需详查新政实效为由,暂停拨付下一期北境军屯及工坊款项!此乃釜底抽薪,可令新政顿挫,亦可试探靖王反应!”

萧彻的眼皮微微抬了抬,烛光在他眸底跳跃了一下。

“其二,” 钱敏中继续道,语速加快,“北境‘黑云骑’乃靖王私兵爪牙,战力彪悍,唯秦峰马首是瞻。陛下可即刻下旨,调秦峰入京,擢升其为兵部右侍郎!名升实降,调虎离山!使其远离北境根基,置于陛下眼皮之下。一则削靖王臂膀,二则…北境军中群龙无首,陛下或可徐徐图之。”

他抛出最后一个诱饵:“其三,靖王世子若真有不测…靖王后继乏人,其势自衰。纵使萧珩再如何强横,亦不过一代枭雄。陛下正可趁此良机,收回部分北境财权、兵权,稳固中枢!”

“后继乏人…” 萧彻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起来,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仿佛敲在钱敏中的心上,让他既紧张又兴奋。

许久,那敲击声停了。

萧彻缓缓坐直身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幽暗难明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传旨。”

“北境军屯及工坊新政,耗资甚巨,成效待察。着即日起,暂停拨付后续钱粮。命户部、工部、都察院遣员,会同北境布政使,详查新政收支明细、屯田实效、工坊产出,具实回奏。”

“另,镇北将军秦峰,戍边有功,着即召回京师,升任兵部右侍郎,参赞军机。北境军务暂由副将韩猛署理,待新任主将到任。”

“即刻拟旨,用印,明发!”

“臣遵旨!” 钱敏中眼中闪过狂喜,立刻跪倒领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知道,这把悬在靖王府头上的刀,终于借着稚子病危的“天意”,狠狠落下了第一斩!

靖王府,松涛苑。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夜中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刻。

清璃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守在床边,只是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全靠一股意志强撑着。萧珩坐在她身侧,一只手臂始终稳稳地环着她的腰,给予支撑,另一只手则握着萧烁的另一只小手,掌心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温和的内力,护住孩子脆弱的心脉。他的脸色同样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时刻关注着儿子每一次细微的呼吸变化。

内室的帘子被轻轻掀开,林姨娘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在小翠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的眼睛红肿得如同核桃,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不停地垂泪。看到女儿憔悴到极点的模样和外孙痛苦的样子,她喉头哽咽,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强行忍住。

“璃儿…药…药煎好了…” 林姨娘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将药碗递到清璃手边。

清璃这才像是从某种隔绝的状态中惊醒,木然地转过头。看到母亲担忧欲绝的脸和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她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她小心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一直握着萧烁的手,仿佛那连接着儿子的最后一丝生命线。然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药碗。

药汁还滚烫,氤氲的热气扑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瓷勺舀起一小勺,放在唇边仔细地、反复地吹凉,直到确认温度适宜,才小心翼翼地递到萧烁紧闭的唇边。

“烁儿,乖,张开嘴,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无尽的诱哄和祈求。

然而,陷入深度昏迷的孩子毫无反应,牙关紧闭,浓黑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染脏了衣襟。

清璃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瓷勺几乎拿捏不住。巨大的绝望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我来。” 萧珩沉声道,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和勺子。他示意林姨娘帮忙,轻轻捏开萧烁的下颌。他的动作比清璃更加稳定有力,却也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他亲自舀了一勺药,稳稳地送进孩子口中。另一只手则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喉咙,以内力引导着药液缓缓咽下。

一勺,又一勺…每一口都喂得异常艰难。喂了小半碗,萧珩停了下来。张守义叮嘱过,此药性烈,需少量多次,密切观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珠帘再次被急促地掀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墨影,而是璃记总号的大管事赵全!他脸色煞白,满头大汗,连基本的礼节都顾不上了,扑进来就急声道:

“王爷!王妃!大事不好!总号…总号被围了!”

清璃和萧珩同时猛地抬头。

赵全喘着粗气,语速飞快:“天刚蒙蒙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百号人,堵死了总号门前整条街!人人手里都拿着咱们‘汇通天下’开出的银票!口口声声说…说璃记在北境填了无底洞,现银早就被掏空了!说咱们的钱庄马上就要倒!要立刻兑银子!人越聚越多,群情激愤,伙计们快顶不住了!其他几处分号也传来消息,同样被挤兑的人围了!”

挤兑!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清璃本已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她眼前金星乱冒,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出来。孩子病危,皇帝打压,新政断粮,现在连她商业帝国的根基也被人釜底抽薪!这是要将她置于死地!

是谁?!是谁如此歹毒,选在烁儿生死攸关、王府内外交困的时刻,发动这致命一击?!是皇帝?是那些被新政断了财路的勋贵?还是隐藏更深的敌人?

愤怒、焦虑、心痛、以及对儿子安危的极致担忧…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她胸中疯狂冲撞、撕扯!她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白得像纸,冷汗浸透了内衫。

“清璃!” 萧珩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感受到她瞬间冰冷的手和剧烈的颤抖,他的心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看向赵全,眼神冷冽如万载寒冰:“慌什么!王府还没倒!”

赵全被萧珩那森寒的目光一扫,如同被冰水浇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顿时噤声,垂首不敢再言。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萧烁忽然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烁儿!” 清璃所有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回,她挣脱萧珩的搀扶,扑到床边,心胆俱裂。

萧珩也立刻俯身查看,内力源源输入。

或许是那半碗猛药终于起了作用,也或许是父亲浑厚温和的内力护持,孩子这一次剧烈的抽搐后,呼吸虽然依旧急促灼热,但并未像之前那样陷入更深的惊厥。他小小的眉头痛苦地皱着,小嘴微微张开,发出细弱的呻吟。

这细微的、却代表着生命顽强挣扎的动静,像一针强心剂,猛地注入了清璃濒临崩溃的身体!孩子还在抗争!她的烁儿还在努力!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母性本能和绝境反击的狠厉之气,从她单薄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她猛地直起身,一把抹去脸上纵横的泪痕。那双刚刚还盛满绝望和泪水的眼睛,此刻却燃起了熊熊火焰,锐利、冰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光芒,竟让一旁的赵全和林姨娘都不敢直视。

“赵全!” 她的声音不再嘶哑颤抖,而是斩钉截铁,带着金铁般的铿锵,“传我的令!”

“立刻打开总号地下金库所有三道重锁!把里面码放整齐的金砖——” 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横扫千军的魄力,“给本王妃一块一块地搬出来!就垒在总号大门前!垒成墙!垒成山!让外面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给本王妃看个清楚!看个明白!”

赵全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开库?搬金砖?垒在…大街上?!

“王妃…这…这…” 他结结巴巴,冷汗涔涔而下。这简直是闻所未闻!金砖示众,固然能震慑挤兑,可也意味着将璃记恐怖的财富底蕴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暴露在所有贪婪的目光之下!后患无穷!

“还不快去!” 清璃厉声喝道,眼神凌厉如刀,“告诉他们!璃记的银子,铺得了北境的路,修得起赈灾的堤,更填得满这天下人的钱袋子!想兑?一粒金沙都少不了他们的!但谁再敢借机生事,煽风点火——” 她目光扫过赵全,寒意凛冽,“给我当场拿下,以扰乱商市、图谋不轨论处!送京兆府大牢!”

赵全被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与霸气彻底震慑,再不敢有丝毫犹豫,猛地一躬到底,声音都带了破音:“是!属下遵命!这就去办!” 他转身,几乎是连滚爬地冲了出去,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内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萧烁急促灼热的呼吸声。

清璃下达完命令,那股支撑着她的狠厉之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

萧珩将她冰凉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温热的体温包裹住她。他的下巴抵在她汗湿的额发上,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的力量,在她耳边响起,无比清晰:

“别怕。”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像定海神针,瞬间锚定了清璃那颗在惊涛骇浪中飘摇欲碎的心。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强撑的意志出现了一丝裂缝。她将脸深深埋进他坚实的胸膛,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所有的坚强、算计、狠厉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一个母亲最本能的脆弱和恐惧。

“萧珩…烁儿…烁儿他…” 她哽咽着,泣不成声,身体在他怀中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我知道…” 萧珩收紧了手臂,将她箍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他低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汗湿冰冷的额角,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同样深沉的痛楚。“我们的烁儿,一定会挺过去。有你在,有我在,阎王爷也休想把他带走!”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林姨娘和小翠在一旁看着相拥的两人,看着床上依旧被高热折磨的小世子,都忍不住掩面低泣,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一阵极其轻微、却快如鬼魅的风声掠过松涛苑的屋檐。

珠帘微动。

一身夜行衣的百羽如同暗影般出现在内室,单膝跪地,气息平稳,仿佛只是出去散了趟步。他双手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盒,盒身雕刻着繁复的龙凤呈祥纹样,正是宫中之物!盒子边缘甚至沾着几片未来得及融化的、晶莹的雪花。

“主上,王妃,幸不辱命。” 百羽的声音平静无波,将盒子高举过头顶。

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沁人心脾、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奇寒幽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满室的药味。盒内衬着明黄的贡缎,一朵形似莲花、通体洁白如雪、近乎透明的奇异花朵静静躺在其中,花瓣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在烛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泽。正是救命的真品——天山雪莲!

萧珩眼中精光一闪,立刻看向张守义:“快!”

张守义早已准备好,几乎是扑过去接过木盒,双手激动得直哆嗦:“快!快取花瓣两钱!捣碎研粉!快!”

小翠和红袖立刻行动起来,取玉杵,备玉臼。

雪莲粉被迅速研好,混入温热的药汁中。萧珩再次亲自上手,以深厚内力为引,小心翼翼地撬开萧烁的牙关,将蕴含着极寒药力的珍贵药引,连同那半碗平肝熄风的汤药,一点一滴地喂了进去。

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

药汁入腹后不久,萧烁急促灼热的呼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平复下来!虽然依旧带着热度,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灼烧肺腑的嘶声。他紧蹙的小眉头也一点点舒展,虽然依旧闭着眼,但脸上那种令人揪心的痛苦挣扎之色,明显减轻了!

“有效!真的有效!” 张守义一直紧张地搭着脉,此刻终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脉象…脉象虽仍细数,但已无促急之象!内风渐平!高热…高热也开始退了!苍天保佑!世子吉人天相啊!”

“退…退了?” 清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从萧珩怀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儿子的小脸。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萧烁的额头。

入手依旧温热,但那足以灼伤人的滚烫高温,确确实实地…消退了!

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她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萧珩怀里,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压抑了太久,包含了太多——极致的恐惧、绝望的煎熬、以及此刻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后怕与庆幸。

萧珩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剧烈颤抖和滚烫的泪水,一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终于也重重落回了实处。他闭上眼,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将眼底翻涌的湿热狠狠逼了回去。唯有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死紧,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窗外,漆黑的夜幕边缘,终于挣扎着透出了一线微弱的、代表着希望的鱼肚白。

松涛苑内的烛火燃到了尽头,火苗跳跃了几下,终于不甘心地熄灭了。最后一丝青烟袅袅升起,融入微凉的晨风里。

内室被渐亮的天光温柔地笼罩。

拔步床上,小小的萧烁终于陷入了安稳的沉睡,呼吸均匀绵长,小脸红扑扑的,虽然还带着病后的虚弱,但那份令人心碎的灼热和惊悸已经褪去。张守义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闭目养神,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得以稍歇。

外间临窗的软榻上,萧珩和衣而卧。沈清璃蜷缩在他怀中,身上盖着他的玄色外袍。她累极了,也透支到了极限,此刻在高热退去的安心和丈夫温暖的怀抱里,终于沉沉睡去。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萧珩胸前的衣襟,仿佛抓着唯一的浮木。

萧珩并未睡着。他保持着环抱她的姿势,一动不动,唯恐惊醒了她。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他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抚平她眉间那道浅浅的褶皱。

他的目光随即越过她的肩头,投向里间安睡的幼子。昨夜那炼狱般的煎熬,那濒临失去的锥心之痛,此刻仍在他胸腔里激荡未平。皇帝那道暂停新政拨款、调离秦峰的圣旨内容,墨影早已在他喂药时就低声禀报过了。冰冷的杀意在他眼底凝结,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清璃需要休息,烁儿需要静养。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天光。那光驱散了夜的黑暗,却驱不散笼罩在靖王府上空、来自皇权的阴冷猜忌与步步紧逼的寒霜。

“璃记”总号门前,一场震撼整个京城的“金砖墙”刚刚筑起。那堵在晨曦中闪烁着刺目光芒的金墙,是清璃在绝境中发出的、最响亮、最霸道的反击宣言。它暂时镇住了挤兑的风潮,却也彻底暴露了璃记深不可测的财富底蕴,如同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巨大肥肉,引来了更多藏在暗处、垂涎欲滴的贪婪目光。

皇帝…还有那些勋贵…不会善罢甘休。这场围绕权力与财富的博弈,随着世子的转危为安,非但不会平息,反而会因那堵金墙的刺激,变得更加血腥和酷烈。

萧珩的视线重新落回怀中妻子沉睡的容颜上,那冷硬如铁的眼神深处,缓缓漾开一丝足以融化寒冰的温柔。他低下头,一个轻如羽毛、带着无尽怜惜与誓言的吻,珍重地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无论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他都会挡在她和孩子们身前。天若真要塌,那便由他这柄染过无数鲜血的“废王”之剑,去将它捅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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