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港的盛夏，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裹挟着海水的咸腥、码头货物的尘土与街市间热带瓜果熟透的甜腻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然而，位于南岸新辟商区最显赫位置的“揽月楼”，却如同燥热泥潭中升起的一方清凉玉璧。
三层高的楼阁，飞檐斗拱，气派非凡，却又巧妙地融入了安南本地高脚楼的元素，底部由数十根粗壮的柚木柱架空，通风防潮。楼身通体覆以细腻的白垩，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晕。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环绕三层回廊垂下的、层层叠叠的月白色轻纱。纱质轻薄如雾，并非中原常见的厚重锦缎，而是由苏杭顶级工坊特供的“软烟罗”，染以南海特有的“月影蓝”，风过处，纱幔如流水般轻扬漫卷，将整座楼宇笼罩在一片朦胧飘逸的仙境氛围之中，与周遭粗粝喧嚣的港口码头形成鲜明对比。
“揽月楼”三个鎏金大字匾额高悬正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字体遒劲洒脱，正是萧珩亲笔所书，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磅礴大气。
今日，是“揽月楼”正式开张的日子。
楼内一层，“瓷光雅阁”。没有惯常商肆的拥挤货架，取而代之的是错落有致、高低起伏的深色檀木展台。展台上，在柔和灯光的聚焦下，一件件瓷器如同沉睡的精灵，静静绽放着千年窑火淬炼出的光华。龙泉窑的粉青釉莲瓣碗，釉色青翠欲滴，温润如玉，仿佛盛着一泓清泉；景德镇的影青釉刻花梅瓶，胎骨轻薄，釉色白中泛青，瓶身上缠枝莲纹刻划精细流畅，光影流转间，纹饰若隐若现，如同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月光；最引人瞩目的，是正中展台上那尊“雨过天青”釉弦纹三足炉，釉色纯净空灵，犹如暴雨初霁后的澄澈天空，釉面流淌着自然的开片纹理，炉身线条简洁流畅，散发出一种大道至简、宁静致远的东方韵味。
此刻，这尊天青釉炉前，正站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安南本地大族女眷。她们的目光被这从未见过的纯净釉色牢牢攫住，眼中充满了惊叹与痴迷。一位身着茜红色安南传统“奥黛”的年轻夫人，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她腕上戴着一对沉甸甸的、镶嵌着红宝石的赤金缠丝镯，金红交映，本是十分夺目。然而，当天青釉那空灵澄澈的光泽映入她眼底时，腕上那对曾让她引以为傲的赤金镯，竟显得有几分粗重俗艳了。她身旁另一位年长些的夫人，更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温润的釉面，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被侍立一旁、身着统一月白襦裙、气质沉静的璃记女侍微笑着、不着痕迹地引向一旁放置的丝帕样品。
“夫人，瓷器娇贵，还请赏鉴这边同窑所出的软帕，亦是触手生凉。”女侍的声音温和有礼，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二楼，“墨香雅轩”。这里的气氛更为清幽雅致。四壁悬挂的不是常见的吉祥画或神佛造像，而是一幅幅精选复刻的历代名家书画小品。王羲之《兰亭集序》的飘逸神韵（摹本），颜真卿《祭侄文稿》的悲愤郁勃（摹本），范宽《溪山行旅图》的雄浑气势（摹本），以及数幅当代大周才俊的山水花鸟小品。每一幅都用上好的绫绢精心装裱，在特制的灯光映照下，墨色层次分明，气韵流动。
安南虽深受中原文化影响，但如此集中地看到如此多顶级书画的摹本（虽非真迹，但摹制水平极高，形神兼备），对本地饱学的文人士绅来说，依旧是巨大的冲击。几位须发皆白、身着安南传统儒衫的老者，正围着一幅宋徽宗赵佶的《瑞鹤图》摹本，低声讨论着那独特的“瘦金体”题跋和画中仙鹤的神韵，时而摇头晃脑，时而击节赞叹，完全沉浸在那超越国界的艺术魅力之中。
三楼，“天工雅集”。这里是整个“揽月楼”的核心，也是璃记尖端商品与创新力量的集中展示。展品琳琅满目，却又分区明确，秩序井然。
丝绸锦绣区：苏杭的“软烟罗”、“雨过天青缎”如烟似雾，轻柔飘逸；蜀地的“缭绫”繁复华丽，灿若云霞；更有运用新式提花技术织造的、带有大周传统吉祥纹样与安南本地图腾巧妙融合的创新面料，令人目不暇接。
精巧器物区：琉璃厂特制的各色晶莹器皿在灯光下折射出梦幻光彩；格物院出品的、结构精密的黄铜自鸣钟滴答作响，吸引着无数好奇的目光；改良后更加便携、走时更准的航海罗盘，则让几位混在人群中的海商眼睛发亮。
新式农具区：这里相对冷清，却意义深远。摆放着格物院根据沈清璃图纸改良的轻便铁犁、高效脱粒机、新式筒车模型。展台旁有精通安南语的管事，耐心地向几位穿着朴素的本地小地主和农官讲解着这些器械如何省力、增产。
医药香料区：长白山老参、川地天麻、藏边红花等名贵药材被盛放在特制的琉璃格中；大周工坊精心炮制的丸散膏丹，包装精美，标签清晰；旁边则是南洋特有的顶级香料：龙涎香、沉香、白檀、肉豆蔻、丁香…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整个三楼人流如织，不同语言、不同服饰的商贾、贵族、学者穿梭其间。惊叹声、询价声、讨论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活力的“市”与“雅”交融的乐章。璃记训练有素的通译、管事穿梭其间，应对自如，将大周精美的商品、先进的技术与深厚的文化底蕴，无声而强势地渗透进每一个观者的认知里。
就在“揽月楼”三层雅集气氛渐入佳境，各方商贾贵族沉浸在大周物华天宝的震撼中时，一楼“瓷光雅阁”入口处，一阵压抑着怒气的骚动打破了和谐。
来者是一行人，为首的是位年约六旬的老者，身着深紫色安南贵族常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黎氏族徽——一只踏浪咆哮的貔貅。他面容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三角眼此刻正喷射着阴鸷的怒火，正是黎氏家族中地位尊崇、掌管族内祭祀礼法的老族长，黎永昌。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面色不善的黎氏子弟和家丁，气势汹汹。
黎永昌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扫过雅阁内那些流光溢彩、引得安南贵妇们啧啧称奇的瓷器，尤其是正中央那尊“雨过天青”釉三足炉。那空灵纯净的釉色，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最刺目的挑衅！这“揽月楼”开在他们黎氏势力范围的南岸，已是打脸！如今还拿出这些堪比贡品、甚至更胜一筹的瓷器公开售卖，这简直是将黎氏把持的、象征着身份等级的器物制度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荒唐！荒谬！”黎永昌的拐杖重重杵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众人侧目。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展台上的瓷器，声音因愤怒而尖利：“此等堪比御用贡品之物，岂能公然陈列于市井商肆，任人狎玩买卖？！礼崩乐坏！纲常颠倒！沈清璃！你…你究竟是何居心？！是要乱我安南礼法根基吗？！”
他的咆哮在清雅的瓷器展厅内显得格外刺耳。原本低声交谈、欣赏瓷器的宾客们纷纷噤声，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位黎氏族老。一些本地贵族认出他的身份，脸上露出忌惮之色，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负责一层接待的璃记大管事周明，是沈清璃从京城带来的老人，素以沉稳干练着称。他面不改色，上前一步，挡在黎永昌与展品之间，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不卑不亢：“黎老族长息怒。在下璃记交州分号管事周明。我‘揽月楼’所陈之物，皆为大周工坊精工所制，供四方宾朋品鉴采买之商货，并非御贡之物。我大周天子圣明，恩泽四海，凡我大周技艺所成，皆可惠及友邦商民，何来僭越礼法之说？黎老族长此言，恐有误会。”
“误会？！”黎永昌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三角眼中怒火更炽，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歇斯底里，“巧言令色！尔等商贾贱业，安敢妄论礼法？！这等釉色、这等器型，非王公贵胄不可用！如今堂而皇之置于市井，任人染指，便是对我安南礼制的最大亵渎！对黎氏先祖的不敬！沈清璃呢？让她出来！给老夫一个交代！”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猛地一挥，竟将身旁展台上一个侍者刚奉上的、盛着温热香茗的白瓷盖碗扫落在地！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展厅内骤然炸响！
上好的白瓷碎片四溅飞散，温热的茶汤泼洒在金砖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袅袅热气伴随着茶香升腾而起，更添几分狼藉与难堪。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璃记的侍女们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下意识地后退。宾客们更是噤若寒蝉，看向黎永昌的目光充满了惊骇与鄙夷——这哪里是讲礼法的族老，分明是市井泼皮！
周明脸上的恭敬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他挺直腰背，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黎老族长！此乃‘揽月楼’，璃记商号所在！您身为黎氏族老，德高望重，却在此无故毁我器物，咆哮公堂，辱我主上！此举，是代表黎氏，向我璃记宣战吗？！” 最后一句，他刻意拔高了声调，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一层展厅，也传向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黎氏家丁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璃记护卫虽未拔刀，但气息瞬间变得冷冽，不动声色地封锁了几个关键位置。空气中弥漫开浓浓的火药味，一场流血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周管事，何事喧哗？”
一个清越平静的女声，如同玉磬轻击，自二楼楼梯口传来，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众人循声望去。
沈清璃在萧珩的陪同下，正缓步从二楼走下。她今日并未刻意盛装，只着一身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纹的齐胸襦裙，外罩同色轻纱大袖衫，乌发松松绾起，斜簪一支简单的羊脂白玉簪。然而，在这满室华光与紧张氛围中，她那份由内而外的从容气度，却比任何华服珠宝都更令人瞩目。萧珩则是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深邃的目光淡淡扫过场中狼藉与面色铁青的黎永昌，如同寒潭深水，不怒自威。
沈清璃的目光落在满地狼藉的瓷片和茶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恢复平静。她并未看黎永昌，而是径直走到那尊被黎永昌视作眼中钉的“雨过天青”釉三足炉前，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那冰润如玉的釉面。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片刻后，她才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地投向脸色变幻不定的黎永昌，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黎老族长息怒。您方才言道，此等器物，非王公贵胄不可用？”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那温润的瓷身，发出清越的微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您错了。”
“此物，非金非玉，乃是泥土经窑火淬炼而成。在我大周，凡匠心有恒，技法精湛者，皆可制得。在我璃记，‘雨过天青’也好，‘影青’‘粉青’也罢，皆为商货。商货者，流通四方，惠及万民。”
她的目光扫过展厅内那些被精美瓷器吸引、眼中闪烁着渴望光芒的安南本地商人、小贵族、甚至几位衣着体面的富户夫人，声音清朗，如同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真理：
“只要付得起价钱，心有所好，无论王公贵胄，抑或商贾平民，皆可购之、用之、赏之、爱之。此乃商道之本，亦是我璃记立足四海之基。”
“至于礼法…” 沈清璃的目光终于与黎永昌那双燃烧着怒火的三角眼正面对上，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丝毫退让，反而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锐利，“器物之用，贵乎其心，而非其位。若因一件器物之归属，便妄言礼崩乐坏，纲常颠倒…黎老族长，您扪心自问，这摇摇欲坠的，究竟是安南的礼法，还是…黎氏一族，那早已被蛀空的特权根基？”
她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字字如刀，直指核心！将黎永昌那冠冕堂皇的“礼法”外衣彻底剥开，露出其下维护腐朽特权的丑陋本质！更是当着众多安南本地势力的面，毫不留情地点破了黎氏外强中干的现状！
黎永昌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猪肝般的紫红，胸口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沈清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辱和沈清璃话语中那赤裸裸的威胁，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他眼前发黑，喉头一甜，竟“噗”地一声，喷出一小口鲜血，身体晃了晃，被身后惊慌的黎氏子弟慌忙扶住。
“老族长！”
“快！扶住！”
黎氏一行人顿时乱作一团，方才的汹汹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与恐慌。
沈清璃却不再看他们一眼，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她转向周明，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管事，收拾干净。碎瓷扫去，茶渍洗净。莫要让些许污浊，扰了诸位贵客赏鉴‘商货’的雅兴。” 她刻意加重了“商货”二字。
“是，王妃！”周明躬身领命，看向沈清璃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振奋。
一场风波，在沈清璃四两拨千斤的言辞与萧珩无声的威压下，尚未真正掀起，便已狼狈收场。黎永昌被黎氏子弟搀扶着，在众多宾客或鄙夷、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灰溜溜地离开了“揽月楼”。经此一闹，“揽月楼”内非但没有冷清，反而更加人声鼎沸。沈清璃那番关于“商货”与“礼法”的言论，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在交州港的上层圈子里传开，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是夜，交州港再次迎来一场倾盆暴雨。
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镇海号”厚重的柚木甲板上，发出永无止歇的轰鸣。墨黑的天穹被连绵不绝的闪电撕裂，雷声如同巨神的战鼓，在头顶滚滚碾过。狂风卷起滔天巨浪，疯狂地冲击着船身，使得这艘海上堡垒也在大自然的伟力下发出沉闷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伏。
艉楼顶层的专属舱室内，鲸油灯盏被牢牢固定在沉重的青铜灯座上，橘黄色的火苗在颠簸中顽强地燃烧着，将摇晃的光影投在舱壁上。沈清璃换下了白日那身清雅的襦裙，只着一件柔软的月白色细棉布寝衣，外罩同色薄绸长衫，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她蜷着腿，窝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宽大圈椅里，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揽月楼”首日的营收明细和货物出库情况。
萧珩同样只着寝衣，坐在她身侧的矮榻上，面前摊开着那幅巨大的《南洋海疆堪舆图》，手中炭笔不时在图上勾画着，眉头微锁，似乎在推演着什么。窗外是狂暴的怒海惊雷，舱内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温馨而安宁的氛围。
沈清璃的目光从账册上抬起，望向舷窗外那被闪电一次次照亮的、如同沸腾墨汁般的海面。白日里黎永昌那怨毒的眼神、吐血离去的狼狈身影，以及“揽月楼”三层那些安南本地女子在“天工雅集”新式织机展区前，眼中流露出的、混杂着渴望与怯懦的复杂光芒，在她脑海中交织闪现。
她忽然放下账册，赤着脚，像只慵懒的猫儿，轻巧地滑下圈椅，几步便走到萧珩身边，毫不客气地挤进他怀里，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蜷好，将冰凉的双脚塞进他温暖的小腿下取暖。
萧珩自然地张开手臂将她圈住，下巴搁在她散发着淡淡茉莉花香的发顶，手中的炭笔也停了下来，低声问：“累了？”
“嗯…” 沈清璃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声音带着一丝白日里不曾显露的疲惫和些许玩味，“你说…黎氏那些老顽固，还有那些被我们瓷器晃花了眼、又被我那些话刺得坐立不安的安南老爷们，他们此刻…更恨我什么？”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胸前寝衣的暗纹上画着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恨我把那些他们眼中‘唯有贵人配享’的‘雨过天青’、‘影青’、‘粉青’，当作‘商货’明码标价，摆出来任人买卖，砸碎了他们赖以自傲的身份象征？”
她的指尖停顿了一下，想起那些在织机前徘徊的本地女子。
“还是恨我在那‘天工雅集’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管事详细讲解那些新式织机如何操作省力、如何提高织布效率…甚至允诺，只要她们想学，璃记的工坊可以招募女工，按件计酬…让那些原本只能在后院绣花、被视作附庸的农妇、织娘们…看到了另一种活着的可能？”
她的声音很轻，在风雨的咆哮中几乎微不可闻，却清晰地传入萧珩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犀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萧珩低头，看着她微微仰起的、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莹白细腻的侧脸。她的眼睫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但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他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低沉的笑声在胸腔中震动，带着一丝了然和宠溺。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散发着茉莉清香的发间，然后，带着一丝戏谑的力度，在她小巧的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
“嘶…”沈清璃轻哼一声，嗔怪地拍了他一下。
萧珩这才低笑着，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肯定，如同磐石：
“他们恨的…是你让那些匍匐在地的奴隶看见了…”
“人…”
“该站着活。”
他的话语简短，却字字千钧，如同惊雷，在沈清璃心中炸响！比窗外的雷霆更加振聋发聩！
是啊，打破器物垄断，动摇的是他们虚假的尊荣；传授技艺，给予女子自立的希望，撼动的却是他们赖以统治的、根深蒂固的奴役根基！黎氏也好，那些安南的老爷们也罢，他们真正恐惧的，不是几件精美的瓷器，也不是几台新式的织机，而是沈清璃和璃记所代表的、那种让人“站着活”的力量和希望！这种力量，如同燎原的星火，一旦点燃，足以焚毁一切腐朽的牢笼！
沈清璃的心头豁然开朗，连日来的筹谋算计、明枪暗箭带来的沉重感，仿佛被萧珩这简短的一句话彻底驱散。一股暖流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激荡在她胸中涌起。她猛地转过身，双手捧住萧珩的脸，主动吻上他那带着一丝戏谑笑意的薄唇。这个吻不再是小猫般的轻啄，而是带着炽热的情感和灵魂的共鸣，如同风暴中彼此确认的灯塔。
窗外，惊雷滚滚，暴雨如瀑，仿佛要吞噬整个天地。而在这剧烈颠簸的船舱内，在昏黄油灯摇曳的光影下，相拥的两人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唇齿相依的温热，彼此心跳的共鸣，交织成一首无声的、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坚定的战歌。他们贩卖的不只是瓷器与丝绸，更是在这蒙昧的南洋之地，悄然播撒下“人该站着活”的星火。前路艰险，荆棘遍布，但有何惧？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四海的风浪，终将臣服于他们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