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炭火哔剥，暖香却凝滞如胶。窦令仪绞着帕子坐在莫名身侧，眼眶红肿如核桃，声音带着浓重鼻音：“……都怨我……当时该拦着她……若不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锦瑟也不至于……”话语未尽，泪珠又滚落衣襟。
“怨不得母亲！”莫叔白猛地捶案！赤楠木桌案闷响！他霍然起身，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那平南王妃算什么东西！一口一个姨娘！眼睛长到头顶去了！锦瑟如今是陛下金殿亲封的中书舍人！她那双眼睛！”他指着自己双目，“看得比谁都明白！比她的心都干净！她平南王府门业再高，镶金了还是嵌玉了？摆什么臭架子！惹急了老子！现在就带人去砸了他门前的金猊兽！”
莫北辰同样脸色铁青，手按在腰间佩剑上，咬牙切齿：“四哥说得对！高攀？我莫家还需要攀他宋家？！若非太后旨意压着，宋麟那副长安城头号纨绔的嘴脸，送上门给我大姐擦靴都不配！退婚！必须退！陛下那儿我去说！这口气咽不下去！”
“都给我住口！”莫元昭沉声喝道，紫袍玉带下透出官场历练出的凝肃威仪。他目光扫过两个血脉贲张的弟弟，“砸王府？去金殿闹退婚？你们是想让整个长安城看将军府和平南王府的笑话？还是想让陛下觉得我们莫家挟功自傲，目无圣旨？”他看向眉头紧锁的父亲莫名，“爹，婚约是太后遗旨，御笔亲题。退，便是抗旨。但……”他话锋一转，声音里也压着寒冰，“锦瑟受此奇辱，心如死灰。宋家若无真正诚意赔罪，强行捆绑，亦是孽缘。这其中的关隘，陛下那里……怕是也要先通个气。”
莫名端坐主位，默然不语。斑白的鬓角在灯下闪着微光。眼前闪过温淑华那张刻薄阴冷的脸，胸腔间积郁多年的闷痛再次翻涌。望舒走了……连她最好的姐妹都变成了这样吗？当年那个笑如春风的温淑华，早已被怨恨蚀透了骨。嘲讽令仪，辱骂锦瑟……每一句都如同在他心口剜肉！他捧在心尖上的明珠，他宁愿瞎一辈子也心甘情愿养着的女儿，竟被人指着鼻子骂身有残缺，高攀不起？！
虎目深处压抑着雷霆。锦瑟若执意，哪怕是拼着这身征袍染血！舍了这顶将军缨帽！他也定要护着她！再不踏入那等腌臜门楣一步！
“老爷！王爷……平南王带着世子、三公子……亲自登门了！”管家仓促的通禀声打破了厅内沉抑。
众人神色各异。窦令仪下意识攥紧了帕子，莫叔白、莫北辰眼中敌意瞬间攀至顶峰，莫元昭眉头紧锁，莫名则眸光深沉，缓缓起身。
院中积雪被踏出道道深痕。宋辰一身玄色便袍，未披大氅，风雪似沾了他一头一脸，更衬得身形魁伟如山岳压来。宋麟、宋珏紧随其后。
厅门大开，暖光倾泻而出，照亮三张凝重面容。“莫兄。”宋辰抱拳，未等莫名开口便抢前一步，声音沉哑带着北地霜风的味道，“宋辰……管教内帷不严……今日……让你和令仪还有锦瑟……受了大委屈！特带不肖子来赔罪！”
他大手一挥！身后亲卫抬上两只黑漆描金木箱，箱盖一开——一箱是流光溢彩、纹饰各异的西域上等血玉！另一箱码得整整齐齐，竟是数十册边塞舆图和几卷磨损得厉害的陈旧兵策卷轴！尤其兵策卷轴边缘深褐泛黑，似浸透风干的血色！
“些许薄礼，不堪入眼！”宋辰虎目直视莫名，带着武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耿直与沉重，“这血玉……是我年初斩了突厥左谷蠡王所得！算得干干净净的战利！这兵策舆图……”他指着另一箱，声音陡然更哑，“……是老弟我几十年在北境带兵，脑袋别裤腰带上从冰缝沙子里抠出来的玩意儿！命换的！”
他目光扫过窦令仪红肿的眼，带着沉甸甸的愧疚：“弟妹！老哥哥对不住你！淑华那张嘴……是烂在泥里了！我今日把话搁这儿！锦瑟……我宋辰认定了！从今往后！她就是我亲闺女！王府里……谁敢给她半个脸色看！”他虎目陡然迸裂出骇人精光，环视宋麟、宋珏，“……老子先打断他的腿！再扒了他的皮！点天灯给锦瑟解气！”
宋麟站在阴影里，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色。整个人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沉默得可怕。父亲的许诺雷霆万钧，可他的目光却死死钉在内室通往暖阁的那扇薄薄帘子上。没有用！再厚重的血玉！再滚烫的誓言！都穿不透那道帘子！她那句“世子爷”，那双决绝寒彻的眼，是彻底地——把他关在了心门之外！
厅内一时沉寂。宋辰的道歉诚意如山，无可指摘。莫名胸中郁气稍解，扶起宋辰的手臂：“王爷言重了……内宅妇人之见，怎劳王爷如此……”
一直立于旁侧、素来沉默寡言的莫云从，此刻却轻轻抚过那箱浸透血色的陈旧卷轴。指尖停在卷轴边缘一片深褐干涸的印记上。他抬起冰玉般清冷的眸子，目光掠过沉痛欲裂的宋辰，又扫过角落里僵硬的宋麟，唇角竟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又极犀利的弧度。“……王爷诚意拳拳，元昭佩服。锦瑟心中委屈……”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压过厅内暖香，“怕非区区血玉、几张舆图，几卷兵策能熨平的。”
众人目光倏然聚焦到他身上。
莫云从迎着宋辰蹙起的眉头，继续道，语气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陛下赐婚，是圣意。王爷赔罪，是父心。”“锦瑟所求……”他眼风精准无误地捕捉到角落阴影里，宋麟猝然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从来就不是……”“……这些。”
宋麟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呼吸骤然急促！云从哥这话……什么意思？
莫云从看着宋麟那几乎要噬人的、燃烧着绝望与微小希冀的目光，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疏离与玩味：“解铃还需系铃人。”
他移开目光，重新落在那扇隔绝内外的帘子上。“心病自有心药医！王爷求稳，皇家圣命无可厚非，只需允我们兄弟几个带宋麟离府半个时辰！如何？”
宋辰虎目圆睁！带麟儿离府？这算哪门子赔罪？！宋珏也皱紧眉头，不解其意。莫名和莫元昭交换了一个眼神，似有所悟。而莫叔白和莫北辰先是一愣，随即眼睛蹭地亮了起来！半刻钟？足够他们兄弟把宋麟这混蛋从头到脚“伺候”个十遍了！
宋麟却浑身剧震！死水般的眼底仿佛被投入一颗烧红的炭火！滚烫的灼烧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抬步上前，几乎是撞到莫云从面前，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乱与干渴：“当真有用？！”
莫云从微微侧目，冰雪般的眼神落在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脸上。“信我便跟着来。”
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玄色袍角掠过冰冷的地砖，率先朝通往二门外的偏厅小径走去。莫叔白和莫北辰几乎是蹦起来的！两人一个狞笑，一个磨拳擦掌，快步跟上，如同终于等到了开闸放猎的猛兽！莫元昭叹口气，对宋辰做了个“请放心”的手势，也追了上去。
宋麟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如同刀子刮过灼烫的肺腑！他看着莫云从消失在风雪小径尽头的背影，再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推开想拦住他的宋珏！疾风般卷入那片飞雪寒夜之中！只留下一句话在宋辰和莫名耳边回荡：“父亲！岳父大人！半个时辰！无论生死……孩儿认罚！”
疏影阁内残留的冷意尚未散去，莫锦瑟已被莫时雨硬拉出来，漫步在喧嚣的长安街头。人声鼎沸，市井的烟火气稍稍冲淡了她心口的郁结。她任由时雨挽着，思绪却不受控地飘回温淑华那刻薄的眼神和冰冷的话语。
那笑声——她自己的笑声——仿佛还回荡在耳畔，带着无尽的冷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心惊的尖锐。母亲文望舒的“好姐妹”温淑华，贬低她的家人，甚至将她的未来贬斥得一文不值。这份羞辱，并非源于自身，而是加诸于宋麟和她所珍视的亲人身上，让她心如寒冰。
“姐，你看朱雀台新上了点心……”莫时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试图将姐姐带往平日里她最爱去的地方。
然而“朱雀台”三个字入耳，莫锦瑟脚步一顿，方才好不容易被街景压下的种种难堪瞬间涌回。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拒绝，眼尖的管事李海已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莫大小姐！莫六小姐！您二位可真是贵客！许久不见大小姐莅临，敝处可是蓬荜都盼着您呢！”李海的话语圆滑周到，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的热络让人难以拂面而去。再加上莫时雨在一旁轻轻拉扯，莫锦瑟心头那点抗拒终究拗不过，被半推半就地请进了朱雀台那富丽堂皇的门庭。
听雨轩自然是去不得了。莫锦瑟听着李海为难地说莫四爷和莫七爷正在里头，一股郁气直冲头顶。那两个家伙，平日里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一个口袋比脸还干净，竟然舍得来朱雀台挥霍？这里面必有蹊跷！她面色冷峻，抬步就要上楼一探究竟，倒要看看这两个弟弟躲在里面编排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行至楼梯转角，却不期然撞见一个她此刻最不愿见的身影——永绥王皇甫洵。他站在回廊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中少了以往的隐忍克制，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复杂情愫，像是在印证他在刑部大牢时那些所谓的“真心”宣言。莫锦瑟心头烦躁顿生，神色愈发冰冷如霜，只淡漠地颔首便算打过招呼，连半个多余的字都不愿施舍。莫时雨碍于太后指婚的婚约在身，只得恭敬行礼。
莫锦瑟没等皇甫洵回应，已冷淡地出声催促时雨：“走吧。”
皇甫洵看着她拒人千里的背影，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却终究未再言语，只是笑着摇摇头，默然离开。
脚步停在听雨轩紧闭的门外。门板显然不够厚实，里面刻意拔高、肆无忌惮的嘲讽声浪清晰地透了出来。
“……宋麟那个京城第一纨绔？他配得上我们大姐？”这是莫北辰年轻气盛的声音。“就是！整日里除了走马斗鸡就是眠花宿柳，名声烂得堪比周家的粪坑！大姐嫁他？那是往火坑里跳！”莫叔白的语气更加刻薄，显然在迎合，“说什么世子，不过是仗着祖宗荫蔽罢了！正经事没见他干过一件……”“要我说，大姐定是被他那副皮囊迷惑了！空有好看的架子，内里全是草包……”“没错！爹娘走得早，我们做弟弟的可不能看着大姐糊涂！这门婚事，迟早得搅黄……”
字字句句，如淬了毒的针，密匝匝地刺入莫锦瑟的耳膜。她的脸色随着话语内容一点点沉下去，最后仿佛笼罩了一层冻住湖面的寒冰。身边的莫时雨听得心惊肉跳，不停地默念：这是亲哥和亲弟，这是亲哥和亲弟……可别在大姐气头上当了祭品啊！李海更是额角冷汗涔涔，眼神不住往楼上某个方向飘，心中叫苦不迭：世子爷，您再不出手，这位姑奶奶怕是要掀桌子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莫锦瑟静静地立在门外，时间像是凝滞了片刻。她没有推门而入，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在那些恶毒的揣测和贬低达到一个顶峰时，极其突兀地、轻轻嗤笑了一声。
那笑声极短，极轻，落在落针可闻的寂静回廊里，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像是冰棱碎裂，又像是某种紧绷的弦，骤然崩断前的预警。
门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莫锦瑟再无半分停留，猛地一转身，径直朝着楼梯口走去。背影决绝凛冽，每一步都踏着凝冰的杀气。
“大姐！”莫时雨心头一沉，暗道一声“完了！”四哥七弟这下捅破天了！她慌慌张张地追上去。李海也是腿脚发软，强撑着笑脸想跟上去解释几句：“大小姐息怒！世子他……”
话音未落，惊变陡生！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重物坠地和人群的惊叫声！
一个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竟生生从朱雀台上层的雅间窗口跌了出来！正正砸在朱雀台大门外的大街正中央！
喧闹的街市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冻住。
莫锦瑟和莫时雨正走到门口，被巨响惊得齐齐后退一步。待灰尘散开，看清那匍匐在地、衣衫凌乱、狼狈不堪的人影时，莫锦瑟瞳孔骤缩！
那身熟悉的锦袍，那即便趴着也难掩的身形——
竟是宋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