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废弃熏肉地窖孤零零地立在灰岩村的边缘，远离新建的窝棚区，周围是半人高的枯黄荒草和堆积的积雪，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荒凉阴森。寒风吹过，枯草发出簌簌的响声，更添几分诡秘。
地窖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仿佛一张黑黢黢的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旧血腥和污秽的难闻气味——这味道是哈克特意让人弄了点野兽内脏和腐烂鱼渣伪造的，效果逼真得足以让任何靠近的人胃里翻江倒海。
地窖周围，看似空无一人，只有风声。但事实上，在荒草丛中，在积雪堆后，甚至在不远处几棵还没完全秃透的歪脖子树上，哈克布下的暗哨和陷阱正如狩猎的蜘蛛网，无声地张开，每一双眼睛都如同夜行动物般锐利，死死盯着地窖入口和周围的每一寸土地。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流逝。
哈克本人像一尊石雕，潜伏在一处地势稍高的雪堆后面，身上盖着白色的伪装毛毡，呼吸压得极低，几乎与寒风融为一体。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淬毒的弩箭扳机上，耐心等待着猎物上钩。
林恩领主判断会有鱼咬钩，他深信不疑。
只是不知道，先来的会是哪一条。
果然，后半夜，当月光被一片薄云稍稍遮蔽，光线最为昏暗的时刻，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了。
是那个脸上带疤的瘦高个，名叫格里斯。他像一道贴地的阴影，极其谨慎地从窝棚区的方向摸来，动作轻盈而专业，充分利用了地形掩护，每移动一段距离就停下来仔细观察倾听，显然受过某种训练。
哈克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格里斯并没有直接靠近地窖，而是绕着地窖外围，在荒草丛中缓缓移动，似乎在观察周围，或者寻找最佳的潜入或观察角度。他的谨慎超乎寻常。
然而，他再狡猾，也逃不过哈克这个老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当他小心翼翼地将脚踏入一片看似平整的雪地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一张用近乎透明的冰原蛛丝编织的大网猛地从雪下弹起，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兜了个结结实实！
格里斯反应极快，被网住的瞬间就试图挣扎拔刀割网，但蛛网极具粘性且异常坚韧！几乎同时，两侧荒草中猛地站起两名猎手，手中的吹筒对准他——
噗！噗！
两支细小的、蘸着强效麻痹毒液的吹箭精准地钉在了格里斯的脖颈和手臂上！
他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惊骇和凶狠尚未褪去，意识便迅速模糊，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网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搞定一个。”哈克低声通过某种简陋的、利用空心骨管和兽筋制作的传声装置向暗处的同伴发出信号。两名猎手迅速上前，熟练地将格里斯从网中解下，用特制的皮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上麻核，套上黑布头套，像拖死狗一样迅速拖离了现场，送往早已准备好的审讯地点——一个远离村落的偏僻冰屋。
赶紧打扫战场，陷阱再次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哈克屏息凝神，继续等待。
领主说过猎物很可能不止一个。
没过多久，大概一刻钟后，另一个方向，两个人影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是那对兄妹，“病鬼”卡尔和他的妹妹“小麻雀”莉娜。卡尔依旧咳得撕心裂肺，莉娜则吃力地扶着他，两人看起来像是迷路了，或者……只是伪装成迷路？
他们的表演堪称完美，那种无助和慌乱感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们“无意中”靠近了地窖，莉娜甚至被绊了一下，“恰好”摔倒在距离地窖门不远的地方。
“哥……哥哥……这里有个地窖，要不……我们进去避避风？你咳得太厉害了……”莉娜带着哭腔，声音在寒风中断断续续。
卡尔咳得说不出话，只是虚弱地点点头。
莉娜费力地搀起哥哥，两人踉跄着走向地窖那扇虚掩的门。
就在莉娜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
嗖！嗖！嗖！
数支弩箭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头皮和脚边射入雪地！强劲的力道激起一蓬蓬雪沫！
同时，周围黑暗中瞬间站起七八名猎手，冰冷的弩箭毫无感情地指向他们，彻底封死了所有退路！
哈克从雪堆后缓缓站起身，手中的重弩稳稳地指着莉娜的眉心，声音冰冷得如同这北境的寒风：“戏演得不错。可惜，观众没心情欣赏。”
莉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僵硬在原地。卡尔也停止了咳嗽，虽然依旧虚弱地靠着妹妹，但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异样的精光，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有种……如释重负？
他们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试图辩解，异常顺从地让猎手们将他们同样捆缚起来，套上头套带走。
冰屋内，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格里斯被冰冷的水泼醒，发现自己被牢牢绑在木桩上，眼前的黑布被扯下，映入眼帘的是哈克那张饱经风霜、带着疤痕的冷酷脸庞，以及周围几名眼神不善的猎手。他挣扎了一下，发现绳索捆得极其专业，根本动弹不得，脸上立刻浮现出狰狞和怨毒，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省点力气吧，格里斯。”哈克抽出匕首，用刀面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谁派你来的？审判庭？还是哪个藏在阴沟里的主教老爷？混进来想干什么？下毒？放火？还是就为了看看我们领主死没死透？”
格里斯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凶狠地瞪着哈克，一言不发，显然是个硬茬子。
哈克冷笑一声，并不意外。他使了个眼色，一名猎手拿起一根前端削尖、在火盆里烤得灼热的铁钎，缓缓靠近……
另一间更偏僻些的冰屋里，卡尔和莉娜也被除去了头套。他们同样被绑着，但待遇稍好，只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负责看守的猎手面无表情。
令人意外的是，兄妹俩脸上并没有多少恐惧。莉娜甚至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卡尔则缓缓直起腰，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剧烈的咳嗽却奇迹般地停止了，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你们是谁？”负责初步问话的一名小队长沉声问道，试图模仿哈克的冷酷。
莉娜抬起头，目光清澈，并没有看那名小队长，反而像是穿透了冰屋的墙壁，看向某个虚无的方向，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这场审讯的真正主导者，应该不是您吧，队长先生？或者说……林恩·辉耀领主，您打算在隔壁偷听到什么时候呢？”
小队长脸色一变，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
冰屋隔壁，一间利用天然冰裂隙改造的狭小监听室里，身上披着厚皮毛、脸色依旧苍白的林恩微微挑起了眉毛。他通过墙壁上预留的、极其隐蔽的观察孔，将两间审讯室的情况尽收眼底。哈克的粗暴审讯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这对兄妹的反应……
他轻轻敲了敲连接隔壁审讯室的骨管传声筒，示意小队长稍安勿躁。然后，他拿起另一根连接着自己这边的骨管，声音平静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到了隔壁冰屋：“很有趣的猜测，‘小麻雀’莉娜小姐，或者我该称呼你别的什么？你们费尽心思引起我的注意，甚至不惜自投罗网，就是为了验证我在不在？”
听到林恩的声音真的传来，莉娜的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卡尔也微微侧头，似乎在仔细分辨声音的来源。
莉娜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辉耀领主阁下，首先，请原谅我们兄妹的试探和伪装。我们并非您的敌人，也绝非教廷的走狗。我们来自南方‘金雀花’河谷，我们的家乡……毁于战乱和随之而来的饥荒。领主相互征伐，教廷趁机扩张，苛捐杂税和‘信仰净化’逼得人活不下去。我们失去了家园和亲人，一路向北逃亡，只为寻找一处能安身立命、不再被战火和神权压迫的净土。”
她的声音带着背井离乡的沧桑，却条理清晰：“我们混入流民队伍，一路听闻了您对抗教廷的事迹，也听说了凛鸦领的艰苦。我们希望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但我们见过太多虚伪的承诺和残酷的现实。我们不得不谨慎，需要亲眼看看，您和您的凛鸦领，是否真的如传闻那般不同，是否值得我们将最后的希望托付。”
“另一方面，”卡尔接口道，他的声音不再虚弱，反而带着一种与他年轻面容不符的沉稳，“漫长的逃亡路上，我们见过太多人间惨剧，也见过各种阴私手段。锈锚湾的瘟疫爆发得太诡异，太针对，不像天灾，更像人祸。一路上，我们也一直在暗中观察，警惕着可能存在的投毒者。我们怀疑有人想借流民之手，达成某种可怕的目的。”
莉娜点头，眼神锐利起来：“那个格里斯，我们早就注意到他了。他伪装得不错，但他身上没有真正难民那种绝望和麻木，反而有种隐藏很好的警惕和目的性，偶尔看向病人和弱者的眼神，冷得像冰。我们故意表现得可疑，故意接近地窖，一方面是想确认您是否真的设下了陷阱——这能证明您意识到了威胁并且有能力应对；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机会，将我们的怀疑和……我们自己，送到您的面前。我们想和您做一笔交易，领主阁下。”
“交易？”林恩的声音透过骨管，听不出情绪。
“是的。”卡尔挺直了脊背，尽管被捆绑着，却显露出一种不同于普通流民的气度，“我们兄妹或许来自南方，但并非毫无价值。我曾在河谷镇的学者塔做过几年书记员，精通计算、记录和一些南方贵族间通行的契约律法，或许能帮您处理日益繁杂的领地和未来的贸易文书。我的妹妹莉娜，她从小就跟随着我们那里的老草药师学习，对药材和毒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认知，她或许能帮您分析那场瘟疫的根源，甚至找到辨别和克制之法。”
莉娜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决然：“我们愿意向您献上忠诚和所能，只求一个能让我们安心居住、不再颠沛流离的家园。作为投名状和诚意的证明……我们可以帮您撬开那个格里斯的嘴。我们观察他很久，大概能猜到他是哪种人，以及……或许该如何让他开口。”
监听室内，林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意外之喜。他原本以为钓上来两条毒蛇，没想到却是一明一暗，暗的那一对，竟是主动咬钩以求面谈的潜在盟友。他们的故事逻辑清晰，细节丰富，情感真实，不似作伪。而且，他们对格里斯的判断，与哈克那边的僵局恰好吻合。南方的背景也解释了他们对教廷手段的熟悉和警惕。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很有趣的提议。”林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哈克。”
隔壁审讯室的哈克立刻应声：“大人？”
“把那个格里斯，带到这边来。顺便，给这两位松绑，拿些热汤来。”
“大人！这太危险了！”哈克下意识地反对。
“照做。”林恩的命令不容置疑。
很快，浑身湿透、带着伤痕、眼神依旧凶狠却隐含一丝惊疑不定的格里斯被拖进了关押兄妹的冰屋。
他看到被松绑并捧着热汤的卡尔和莉娜，瞳孔猛地一缩。
莉娜放下陶碗，走到格里斯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格里斯的耳膜：
“格里高利主教大人的‘净垢之刃’，什么时候也变得需要亲自混在‘污秽’的流民里干活了？是担心‘圣烬’的剂量不够，还是怕回去没办法向‘蝮蛇’马尔萨斯交代任务细节？”
格里斯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的凶狠瞬间被巨大的惊骇所取代！这个代号！这个只有审判庭内部极少数人才知道的计划名称和外号！她一个南方流民怎么会知道？！
莉娜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用那种冰冷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语气说道：“让我猜猜，你袖口的夹层里，应该还藏着最后一管‘圣烬’吧？是准备找机会投入水源，还是等着靠近某个重要目标时再用？比如……我们‘重伤垂死’的领主大人？”
格里斯的心理防线在这一连串精准致命的揭底下，彻底崩溃了。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莉娜，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卡尔在一旁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嘲讽：“顺便告诉你，你们审判庭内部清洗‘失败工具’的流程，我们恰好也知道一点。你觉得，马尔萨斯会相信一个任务失败、还可能泄露了秘密的‘净垢之刃’能活着回到圣都吗？”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格里斯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绝望和恐惧淹没了他。
“我说……我什么都说……”他瘫软下去，声音嘶哑破碎，再也看不到一丝凶狠，“是……是马尔萨斯大人直接下达的命令……混入流民，确认林恩·辉耀生死，伺机……伺机投毒，制造大规模恐慌，最好……最好能毁掉你们的粮食储备……那毒……那毒叫‘圣烬’，遇水缓慢散发，症状像黑瘟热，但……但更猛烈，有……有暗金圣力残留，是为了嫁祸给……给某些‘异端’手法……”
他像是倒豆子一样，断断续续地交代了起来，包括接头方式、毒药特性、甚至几个可能存在的其他下线特征（但他不确定是否成功混入）。
监听室内，林恩面无表情地听着。真相水落石出，与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他看了一眼隔壁冰屋里，平静地站在那里的卡尔和莉娜。这对来自南方的兄妹，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简单。他们不仅敏锐地察觉了阴谋，更是巧妙地利用了他的陷阱，成功地向他展示了他们的价值和诚意。
最关键的是他们对审判庭内部的了解，恐怕不止是“听说过”那么简单，这背后或许还有更深的故事。
凛鸦领，似乎真的开始吸引一些……特别的人了。
他拿起骨管，对哈克说道：“给他处理伤口，别让他死了。他的口供，很有用。”
然后，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传向兄妹所在的冰屋：
“卡尔，莉娜。欢迎来到凛鸦领。”
“现在，让我们来详细谈谈你们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