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子对撞机的冷却系统发出最后一声嘶鸣时，青林正盯着监测屏上扭曲的能量曲线。那曲线像一条活蛇，突然挣脱所有参数束缚，在屏幕中央炸成一团白光。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掌心的神经接口传来一阵灼痛——那是时空锚点脱离同步轨道的信号。
再次睁眼，鼻尖萦绕的不是实验室特有的臭氧味，而是潮湿的霉味与墨香的混合体。
青林发现自己蹲在一堆散发着桐油味的木箱旁，身上的纳米防护服不知何时换成了粗麻布短打，针脚粗糙得磨着皮肤。头顶是雕花的木梁，阳光透过糊着窗纸的格子窗，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更诡异的是周围的人——他们穿着盘扣长衫，发髻用木簪绾在脑后，正围着一个说书先生模样的人，听得眉飞色舞。
“……这《增广贤文》里说得好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李公子与张姑娘的情谊，可不就是经了这般考验？”
说书先生的声音带着抑扬顿挫的韵脚，“增广贤文”四个字像电流般击中青林的记忆神经。他在古籍数据库里见过这个名字，一部明代的启蒙读物，汇集了无数格言谚语。可他明明设定的时空坐标是2077年的月球基地，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
“神经接口剩余能量19%，时空坐标校准失败。检测到环境中存在高频次非自然电磁辐射。”脑海里的机械音断断续续，带着强烈的干扰波。
青林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应急能量块，此刻却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他解开布绳，里面是几本线装书，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增广贤文”四个楷字，墨迹饱满，边缘泛着淡淡的蓝光——那是能量辐射的特征。
他抽出其中一本，纸张是粗糙的竹纸，却异常坚韧，指尖划过纸面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纹路。翻开内页，密密麻麻的墨字排列整齐，“昔时贤文，诲汝谆谆”八个字映入眼帘，而在那些墨字的间隙，竟藏着无数肉眼难辨的银色细点，像是某种微缩电路。
“这不是普通的书。”青林低声自语。他曾在量子存储实验室见过类似的结构——用分子级刻蚀技术在载体上记录信息。可这种技术，不该出现在明代。
“小哥看着面生，也是来买启蒙书的？”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老者凑过来，手里拿着同样的《增广贤文》，封面已经磨得发白，“这书可是好东西，城里的学堂都用它教娃娃，里头的道理，够人琢磨一辈子。”
青林抬头，老者的发髻里插着一支铜簪，簪头刻着复杂的花纹，在阳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泽。他突然注意到，老者的袖口沾着些许银灰色粉末，那是高温熔炼金属时才会产生的残留物。
“老先生可知这书是谁编写的？”青林问道，同时启动了神经接口的扫描功能。扫描结果让他瞳孔骤缩——老者体内有微弱的金属反应，位置在心脏附近，像是某种植入装置。
“谁编的？没人说得清。”老者摇着头，翻开书页指着其中一句，“只知道三年前突然就出现在市面上了，先是在苏州府，后来传遍了江南。你看这句‘长江后浪推前浪’，是不是透着股子新奇道理？”
青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句话的墨迹下，银色细点正以极高的频率闪烁，形成一组完整的二进制代码。他快速破译——“时空锚点已激活，等待同步指令”。
这不是古籍，是某种信息载体。
“老先生觉得，这些道理都是古人传下来的？”青林不动声色地翻到另一页，那里印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对应的代码是“能量储备73%，防御系统启动”。
老者突然压低声音：“不瞒小哥说，我总觉得这书透着古怪。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城西的老宅子，从地基里挖出个铁箱子，里面装的不是金银，竟是几十本一模一样的《增广贤文》，封皮都烂了，里头的字却一点没晕。”他凑近青林，铜簪上的花纹反射出一道微光，“更奇的是，夜里看书时，字里会冒蓝光，像是有活物在动。”
青林的心跳开始加速。高频电磁辐射、微缩电路、金属植入体……这些线索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这个时代存在着不属于这里的科技。而《增广贤文》，就是那个科技的核心载体。
“神经接口检测到强能量源，位于西北方向三里处。辐射特征与手中书籍匹配。”机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清晰了些。
青林谢过老者，揣着书快步走出书铺。街上的景象热闹非凡，挑着担子的货郎、骑着毛驴的书生、吆喝着卖糖画的小贩，构成一幅鲜活的明代市井图。但在这些景象之下，隐藏着无数异常——铁匠铺里传出的锻打声频率整齐划一，像是机械臂在运作；绸缎庄的掌柜用手指快速敲击算盘，指法精准得不像人类；甚至连路边玩耍的孩童，背诵《增广贤文》时都带着完美的节奏，仿佛程序设定。
他按照神经接口的指引，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处僻静的宅院外。院墙是青灰色的砖墙，墙头爬满了牵牛花，门楣上挂着块匾额，写着“启蒙堂”三个字。奇怪的是，周围明明人来人往，却没人看这宅院一眼，仿佛它不存在一般。
“此处有空间屏蔽场。”神经接口提示，“建议物理突破。”
青林绕到宅院后墙，发现墙角有棵老槐树，枝干探过墙头。他攀着树枝翻入院内，落地时踩在松软的青苔上，惊起几只飞虫。院子里种着几排银杏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桌上放着砚台和毛笔，砚台里的墨汁泛着和书页相同的蓝光。
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的书写声。
青林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桌上堆满了《增广贤文》的刻版，十几个木俑正围着刻版忙碌，它们的关节发出齿轮转动的轻响，手里的刻刀精准地在木板上雕琢，那些银色细点就是这样被刻上去的。而在木桌尽头，坐着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人，他正用毛笔蘸着蓝光墨汁，在纸上书写，每写下一个字，桌下就传来细微的电流声。
那人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瞳孔是纯粹的黑色，没有虹膜，像是两颗黑曜石。当他看向青林时，青林的神经接口突然爆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警告！检测到高纯度硅基生命体征！确认非碳基智慧体！”
“你终于来了。”道袍人的声音像是无数个音轨叠加而成，毫无起伏，“第37次时空校准，终于等到匹配的神经频率。”
青林握紧手中的《增广贤文》，书页上的银色细点开始疯狂闪烁，形成一道光膜护住他的身体：“你是什么东西？这些书到底是什么？”
“我是守序者，编号734。”道袍人站起身，他的手指关节处露出金属光泽，“这些书是文明锚点。公元2477年，时空风暴摧毁了大部分历史记录，我们必须将关键信息送回过去，确保文明延续。”
青林愣住了：“2477年？你们是未来人？”
“不是人，是时间维护系统。”守序者走到桌边，拿起一本刚刻好的书，“我们发现，明代是信息传播的黄金节点，印刷术普及，启蒙教育兴盛。而《增广贤文》这种汇集格言的形式，最容易被记住、传播、复刻，是最稳定的信息载体。”
他翻开书页，指着其中一句：“‘三人行，必有我师’，表面是处世格言，实则是量子加密算法。‘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隐藏着能量转换公式。整个明代，有超过一百万本这样的书在流通，它们形成的信息网络，足以抵抗时空风暴的冲击。”
青林突然想起街上的人们，那些异常的举动，老者体内的植入体：“那些人……被你们改造了？”
“只是基础信息同步。”守序者的黑瞳里闪过一串数据流，“我们需要足够的人传播这些书，理解其中的‘道理’——也就是信息编码。当足够多的人在意识层面记住这些格言，就会形成集体信息场，这种场能稳定时空结构。”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星图，上面用银线连接着无数光点，每个光点旁都写着一句《增广贤文》的格言。“‘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对应时间坐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是因果律公式，‘路遥知马力’则是空间锚定参数。”
青林看着那些光点，突然明白神经接口检测到的电磁辐射来自哪里——是无数人在背诵这些格言时，大脑产生的生物电信号与书中的量子编码共振，形成的能量场。
“可你们改变了历史。”青林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书不该出现在这里。”
“没有改变，只是修复。”守序者拿起一支刻刀，在新的木板上刻下“知己知彼，将心比心”，银色细点立刻浮现，“历史本身就存在无数褶皱，我们只是在褶皱里填补信息。就像你们这个时代的考古发现，总会有无法解释的‘超前’文物，那都是我们留下的锚点。”
他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道袍下露出金属骨架，表面的仿生皮肤开始剥落：“但现在出了问题。时空风暴提前了，我们的能量储备不足，信息场正在崩溃。你是最近一百年里，唯一能与神经接口同步的人，你的脑波频率与明代人的集体意识兼容。”
青林的神经接口突然投射出一幅全息图：无数光点在黑暗中熄灭，对应的是《增广贤文》里的格言正在消失。“检测到信息场崩解速率加快，预计72小时后，明代时空坐标将彻底湮灭。”
“湮灭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代的历史会被抹去，进而影响所有后续时空。”守序者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波动，“包括你的时代。”
青林看着手中的书，那些墨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旋转、重组，形成一个巨大的网络。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导师常说的话：“文明的本质不是技术，是传承。文字、语言、格言，都是信息的载体，是跨越时间的桥梁。”
“我该怎么做？”
“激活最终编码。”守序者指向星图中央，那里有一个黯淡的光点，旁边写着“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句格言里藏着主程序，需要足够强的生物电信号才能激活。你需要让尽可能多的人同时背诵它，用集体意识启动防御系统。”
青林看向窗外，夕阳正沉入远处的屋檐，给整个城市镀上一层金边。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选择《增广贤文》——这些格言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最容易被大众接受、记忆、传播。它们不是冰冷的代码，是融入生活的智慧，是能被人心记住的信息。
“我需要去学堂，去集市，去所有有人的地方。”青林将书揣进怀里，转身向外走去，“我需要让他们相信，这些话里藏着守护这个世界的力量。”
守序者看着他的背影，黑瞳里闪过一丝近似温暖的光芒：“他们不会相信科技，但他们会相信道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认同，就是最强的信号。”
接下来的两天，青林走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他在学堂里教孩子们背诵，在茶馆里跟说书先生合作，在集市上帮货郎吆喝，将“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句话，连同它背后的故事，讲给每一个愿意听的人。
起初有人觉得他疯癫，一个外乡人拿着本启蒙书到处念叨。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教书先生觉得这话能劝人向善，老妇人觉得符合祖训，连顽皮的孩童都能熟练背诵。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是信息场，什么是时空风暴，但他们相信这些话里的道理，这种相信本身，就产生了强大的能量。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城门时，青林站在钟楼顶上，看着下方聚集的人群。城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手里捧着《增广贤文》，脸上带着虔诚的神色。守序者站在他身边，金属骨架已经暴露大半，却依然挺直着腰。
“神经接口检测到集体生物电信号强度已达阈值。”机械音清晰而稳定，“请求启动最终编码。”
青林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书，用尽全力喊道：“万恶淫为首——”
下方的人群齐声回应：“百善孝为先！”
声浪如潮水般席卷全城，震得钟楼的铜铃嗡嗡作响。青林手中的《增广贤文》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书页自动翻开，所有的墨字和银色细点都飞了出来，在空中组成一个巨大的光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其中。
他看到光网里流动着无数格言，看到每个背诵的人头顶都升起一道光柱，看到守序者的身体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光网。星图上的光点一个个亮起，电磁辐射的频率稳定下来，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时空锚点稳定，信息场防御系统启动。能量储备正在回升。”
青林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神经接口的能量即将耗尽。他低头看向下方，人们还在继续背诵，声音穿过光网，传到更远的地方。那些他们以为是道德教化的格言，此刻正以最科幻的方式，守护着他们的时代。
“原来……最先进的科技，是让所有人都相信的道理。”这是青林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再次醒来时，青林躺在实验室的医疗舱里，监测屏上的能量曲线平稳如镜。首席科学家正焦急地看着他：“你终于醒了！粒子对撞机失控后，你昏迷了三天，神经接口记录到一段异常的时空数据，但无法解析。”
青林坐起身，手腕上的神经接口已经恢复正常，却在皮肤下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形状像一句格言。他摸向口袋，那里空空如也，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梦。
直到一周后，他在古籍数据库里检索《增广贤文》，发现其中版本最完整、流传最广的那一本，刊行时间恰好是他“穿越”到的那一年。而在那本电子版的扫描件里，“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句话的墨迹下，隐藏着一串用现代技术都无法去除的微弱荧光。
数据库的备注里写着：“该书作者不详，但其传播之广、影响之深，远超普通启蒙读物。书中格言蕴含的智慧，至今仍在滋养文明。”
青林关掉屏幕，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阳光穿过玻璃，在他手背上投下光斑，那些光斑的排列方式，像极了竹纸上的银色细点。
他突然想起守序者的话——文明的传承，本身就是最伟大的科幻。
那些刻在文字里的道理，那些融入血脉的记忆，从来都不只是过去的回声，更是跨越时空的密码，是人类为自己写下的守护程序。
而《增广贤文》，不过是其中一本，用墨痕写下的编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