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在天竺海域航行五日，海风已褪去南洋的湿热，多了几分天竺半岛特有的干爽。主船船楼的罗盘指针稳稳指向西北，负责观测天象的儒生每日记录星轨，与玄奘法师手绘的海路图反复核对，确保航线分毫不差。这日午后，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海面，波光粼粼如碎金铺展，了望手突然扯开嗓子高声禀报：“殿下！郡主！前方三里处有无名海湾，湾口狭窄可避东北风，湾内水色清澈见底，正是补给淡水的绝佳之处！”
李恪正与工匠们探讨船上防水隔舱的加固之法，闻言立刻登上船楼。武若南早已立在船舷边，手中握着青铜望远镜——这是大唐工匠仿制西域琉璃镜改良而成，虽视野不及后世望远镜开阔，却已能清晰望见海湾轮廓。“殿下请看，湾内并无暗礁，岸边有连片的椰子林，想来淡水泉眼应在林中。”她指着望远镜中那片浓绿，语气笃定。李恪接过望远镜细看，果然见湾口两侧礁石如犬牙交错，恰好形成天然屏障，湾内水面平静无波，岸边隐约可见炊烟升起。“传令下去，船队分批驶入海湾抛锚，护卫队先乘小艇探查周边，确认安全后再组织人手汲水。”
不过半柱香功夫，探查护卫便驾着小艇返回，领头的队正单膝跪地禀报：“殿下，湾内安全无虞。沿岸有一处村落，约百十来户人家，多以渔猎和种植椰子为生。村口空地上聚集着三十余名身着粗布麻衣的僧人，似在举行祈福仪式，村民们围在四周跪拜，未见敌意。”话音刚落，玄奘法师已循着声响登上船楼，他望着岸边那片晃动的人影，手中锡杖轻轻一顿：“天竺僧人派系繁杂，有驻寺修行的比丘，有云游说法的沙门，更有这类以苦行证道的行者。看他们聚集在村落外围，应是为村民祈求风调雨顺。殿下若想上岸看一看，倒也无妨，只是需谨记天竺习俗，不穿皮革衣物，不随意触碰他人头顶，更不可打断仪式进程。”
李恪本就对天竺风土人情心怀好奇，闻言当即决定前往。武若南挑选了十名精干护卫，皆换上棉质短打，腰间只佩短刀以防不测；两名译官亦是熟通梵语和当地土话的鸿胪寺官员，提前备好了 handful 当地常用的槟榔作为见面礼。众人乘三艘小艇缓缓靠岸，刚踏上松软的沙滩，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椰子叶的清香与淡淡的烟火气。村落依山而建，房屋多是竹木搭建，屋顶覆盖着宽大的棕榈叶，墙面上用红土涂画着牛、大象等动物图案，透着原始而鲜活的气息。
离村口还有数十步远，便听见一阵庄严的诵经声夹杂着铁链拖曳的声响。走近些才看清，村口那片平整的空地上，用碎石铺着一个巨大的曼荼罗图案，图案中心嵌着几块彩色玛瑙。三名苦行僧立于图案中央，最年长的那位须发皆白，额间点着朱红吉祥痣，鼻梁上架着一副用贝壳磨制的简易眼镜——想来是常年诵经伤了视力。他身上只裹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赭色麻布，麻布边缘已磨出毛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疤痕，有的是烧灼的印记，有的是铁链勒出的痕迹。他手中握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杖，杖身缠绕着三圈铁制锁链，每念一句经文便轻挥木杖，锁链在碎石地上拖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震得周遭村民愈发恭谨。
旁边两名年轻苦行僧更显惨烈。左侧那名约莫二十岁的僧人，赤着双脚站在铺满尖刺的荆棘丛中，脚掌早已被扎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脚趾滴落在曼荼罗图案的碎石上，晕开点点暗红，他却双目紧闭，嘴唇翕动着默念经文，脸上不见丝毫痛苦之色。右侧那名僧人则将一条手臂伸进身旁的陶罐中，罐内不知盛放着何物，只见他手臂微微颤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未曾退缩。玄奘法师在李恪耳边低声解释：“那荆棘丛是‘苦行床’，象征着斩断尘缘；陶罐中应是特制的辣油与香料混合之物，以肉身承受苦楚来净化心灵，这便是他们修行的方式。”
空地上围坐着数十名村民，男女老少皆身着粗布衣衫，女子们将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插着几朵新鲜的茉莉花；孩子们则依偎在母亲怀中，瞪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李恪一行人，却不敢随意出声。见李恪等人到来，村民们只是微微侧目，并未起身，显然是不愿打扰仪式。一名身着蓝色纱丽的老妇人悄悄对身旁的孩童摆手，示意他不要喧哗，目光中带着几分警惕，却并无恶意。
“这苦行僧在当地地位极高，”译官压低声音道，“据说这位老行者曾在雪山修行三十年，能通神明，去年村落遭遇海啸，便是他诵经三日，让海水退去，救了全村人性命。”李恪闻言心中一凛，再看那老苦行僧时，便多了几分敬意。他示意众人站在空地边缘，静静观礼，绝不贸然上前。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老苦行僧终于念完最后一段经文，将木杖重重顿在地上，锁链应声停住。他缓缓睁开双眼，那是一双饱经沧桑却异常清澈的眸子，扫过围观的村民，最后落在李恪一行人身上。村民们见状纷纷起身，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陶罐、竹篮等物，排队上前供奉。李恪好奇地探头望去，只见第一个上前的村民捧着一个精致的椰壳碗，碗中盛放着黄褐色的糊状物体，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凑近些还能闻到一丝草木的清香。紧随其后的村民则提着竹篮，里面装着一块块圆形的块状物，表面干燥粗糙，还沾着些许草屑。
“殿下，那椰壳碗里是新鲜牛粪混合着檀香粉、郁金香粉调成的‘圣糊’，竹篮里是晒干的牛粪饼。”译官的声音带着几分尴尬，“当地百姓视牛为湿婆神的坐骑，牛粪便是‘神之馈赠’，认为供奉给苦行僧能积功德，自己使用也能驱邪避灾。”李恪与武若南皆是一惊，在大唐，牛粪虽也有用途——农家多用来沤肥滋养田地，或是晒干后作为燃料，却从未有人将其当作神圣之物。武若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很快平复神色，毕竟入乡随俗，不可显露鄙夷之意。
只见老苦行僧接过椰壳碗，用手指蘸了少许圣糊，轻轻点在那村民的额头，口中念诵着祈福的话语。村民立刻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脸上满是欣喜。随后，老苦行僧又从竹篮中拿起一块牛粪饼，放在鼻尖轻嗅片刻，随即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他的神情无比虔诚，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珍贵的美味。周围的村民见状，纷纷效仿，有人拿起圣糊涂抹在自己和孩子的额头、脸颊，有人则将牛粪饼掰成小块分给家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庄重的神情，没有丝毫戏谑。
“法师，这牛粪当真能驱邪治病？”武若南忍不住用汉语向玄奘问道。玄奘法师颔首道：“天竺人对牛的崇拜由来已久，《吠陀经》中便有记载，称牛为‘大地之母的化身’，牛粪则是‘净化一切的圣物’。他们认为将牛粪涂在身上，能抵御邪祟入侵；食用晒干的牛粪饼，能治疗腹痛、咳嗽等病症，甚至能延年益寿。去年这村落有孩童患上疟疾，当地巫医用牛粪饼磨成粉，混合着草药给孩童服用，竟真有几个痊愈了，这便更让他们坚信牛粪的神圣。”
李恪心中泛起复杂的涟漪。他想起后世读到的史料，知道天竺的牛崇拜文化延续了数千年，即便到了科技发达的后世，牛在当地依然享有特殊地位，街头随处可见自由行走的牛，人们对其敬而远之。只是后世的人们早已懂得用科学解释牛粪的价值——它确实是优质的有机肥料，富含氮、磷、钾等元素，能让土壤更加肥沃；晒干后燃烧，烟雾还能起到驱虫的作用。但要说能治病强身，不过是古代医疗条件落后下的误解，那些痊愈的孩童，或许本就体质强健，或是草药起了作用，与牛粪并无多大关联。可眼前这些村民与苦行僧的虔诚，又让他无法轻易否定这份信仰——对他们而言，牛粪早已超越了物质本身，成为一种精神寄托，一种连接人与神明的纽带。
或许是李恪一行人站在边缘太过显眼，那名捧着椰壳碗的村民供奉完毕后，径直走了过来。他约莫四十岁年纪，皮肤黝黑，双手布满老茧，显然是常年劳作的渔民。他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陶碗，里面盛着少许圣糊，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通过译官恭敬地说道：“远方来的贵客，看你们穿着体面，定是来自富庶之地。这是神圣的牛粪圣糊，由老行者亲自加持过，涂抹在额头能得到神明庇佑，出海不遇风浪，劳作不遭灾祸。请你们也接受这份祝福吧。”
武若南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护卫们也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李恪身前。那村民见状，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李恪连忙抬手示意护卫退下，上前一步，对着村民温和地摇了摇头，让译官解释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来自东方的大唐，有着自己的祈福仪式，并非不敬神明，只是习俗不同，还请你谅解。”说着，他示意译官拿出备好的槟榔，双手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大唐商路上常用的见面礼，味道醇厚，还请笑纳。”
村民接过槟榔，放在鼻尖闻了闻，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对着李恪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返回人群。这时，那名老苦行僧也走了过来，他步伐虽缓却稳健，走到李恪面前站定，目光在李恪腰间的迦楼罗玉佩上停留了片刻——那玉佩温润通透，雕工精湛，显然不是凡物。他又看了看武若南腰间的船锚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通过译官问道：“你们是东方来的使者？我在雪山修行时，曾梦见东方有金色的雄鹰飞过，带来和平的讯息，想来便是你们吧。”
李恪心中一动，没想到这老苦行僧竟有如此感悟。他双手合十，依着天竺礼仪躬身回礼：“正是。我们奉大唐皇帝之命，前往华氏城拜见戒日王，商议两国通商结盟之事，路过此地，听闻老行者正在祈福，便前来观礼，无意打扰。”老苦行僧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额间的朱红印记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大唐皇帝是仁德之君，玄奘法师西行时曾向我提及，大唐百姓安居乐业，文风鼎盛。你们前来缔结和平盟约，乃是功德无量之事。既然不愿接受圣糊，我便为你们诵经祈福，愿神明护佑你们一路平安，使命达成。”
说罢，老苦行僧走到曼荼罗图案中央，重新握住木杖。他闭上眼睛，口中念诵起一段更为悠扬的经文，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穿透人的心灵。李恪、武若南与玄奘法师皆双手合十，静静站立聆听。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老苦行僧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周遭的村民也跟着低声附和，诵经声与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韵律。
诵经完毕，老苦行僧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三枚巴掌大的小佛像。佛像由灰褐色的陶土烧制而成，造型古朴，分别是释迦牟尼佛、观音菩萨和湿婆神，佛像表面还带着淡淡的泥土气息。“这是我用圣牛粪混合陶土烧制而成，历时三月才成，每一枚都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的诵经加持。”老苦行僧将佛像分别递给李恪、武若南和玄奘法师，“带着它，可避邪祟，保平安。”
玄奘法师率先接过佛像，双手捧在胸前，郑重道谢：“多谢老行者馈赠，贫僧定会妥善保管。”李恪也接过佛像，入手温热，能感受到陶土的粗糙质感，他能想象到老苦行僧烧制佛像时的虔诚。武若南虽对牛粪烧制的佛像心中有些不适，却也知道这是对方的一片心意，双手接过并诚恳地道谢。
此时，负责汲水的护卫前来禀报，淡水已装满船舱，还采摘了许多新鲜椰子和野果。李恪知道不宜久留，便向老苦行僧和村民们道别。老苦行僧亲自送众人到沙滩，指着海湾深处说道：“前方三十里有一处暗礁区，夜间航行需格外小心，可沿着左侧那座红色礁石行驶，便能避开。”李恪连忙让译官记下，再次道谢。村民们也纷纷挥手告别，孩子们还捡起沙滩上的贝壳塞给护卫，脸上满是纯真的笑容。
返回船队的路上，武若南才悄悄松了口气，低声对李恪道：“方才那村民递来圣糊时，我真怕处理不当伤了和气。这苦行僧的修行方式太过极端，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不过他们的虔诚与善意，倒是真切可见。”李恪将那枚小佛像放在掌心细细端详，佛像虽不精美，却透着一股质朴的力量。“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信仰体系和修行方式，”他沉吟道，“我们眼中的极端，在他们看来或许是通往神圣的必经之路。就像大唐的文人寒窗苦读十年，只为考取功名，在异域之人看来，不也同样是一种‘苦行’吗？”
玄奘法师赞同道：“殿下所言极是。苦行僧虽以肉身受苦为修行方式，但其核心是追求心灵的净化与升华，与我佛‘慈悲为怀’的理念并无冲突。他们不慕名利，不恋红尘，只为传播善意与和平，这份精神值得尊重。文明的交融，便是要理解这种差异，求同存异。”
船队补给完毕准备起航时，夕阳已西斜，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李恪站在主船甲板上，手中摩挲着那枚牛粪烧制的佛像，望着远方渐渐模糊的村落轮廓。他看到老苦行僧依然站在村口，向船队挥手告别；看到村民们重新围坐在空地上，继续着他们的祈福仪式；看到孩子们在沙滩上追逐嬉戏，留下一串欢快的脚印。
他不禁想起后世的景象：千年之后，这片海湾或许会建成现代化的港口，巨大的集装箱船取代了如今的帆船，岸边的村落会变成繁华的城镇，人们不再需要苦行僧诵经祈福来抵御天灾，而是通过科学技术预测天气、防治疾病。那时的人们或许会觉得今日所见的苦行与牛粪崇拜荒诞不经，却不知正是这些原始而虔诚的信仰，支撑着古代先民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下来，也正是这些不同文明的独特习俗，共同构成了海上丝绸之路的丰富内涵。
“殿下，明日清晨便可抵达华氏城海域了。”武若南的声音打断了李恪的思绪。她手中拿着一份文书，是陈武从金邻港发来的急报，上面写着南洋诸国听闻大唐使团出使天竺，纷纷表示愿意与大唐通商。李恪接过文书，眼中闪过坚定的光芒：“好！传下去，让众人今夜好生休整，检查好国礼与文书。明日抵达华氏城后，我们要让戒日王和天竺诸国见识到大唐的威仪与诚意，让和平与通商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