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实验室的灯熄了。陈御风合上那本边角卷曲的旧书，指尖在封面上停了一瞬，转身走出静室。走廊空荡，脚步声被地毯吸尽，他没回头。
校园跑道在晨雾中浮现轮廓时，他已经跑完第二圈。呼吸节奏稳定，肌肉却绷着劲，像被无形的线拉住。脑子里反复回放那段航模失控的轨迹——右偏17度，滚转耦合触发，翼尖涡自激放大。改结构？时间不够。换材料？供应链已被盯死。他卡在死局里，一步都推不动。
第三圈过半，前方慢跑的身影逐渐清晰。藏青色运动服，步伐沉稳，右眉骨那道旧疤在微光下若隐若现。张建军没有戴表，但每次抬腕看天的动作依旧习惯性地做出，仿佛时间刻在骨头里。
陈御风放缓脚步，准备错身而过。
“昨晚没睡？”张建军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薄雾。
陈御风顿了一下，“资料翻到凌晨。”
“还是那个问题？”
“气动失稳。”他说出两个字，没再多解释。
张建军点点头，视线投向机场方向。一架民航机正对准跑道下滑，起落架缓缓放出，机翼边缘的缝翼展开，扰流板微微偏转。机身倾斜三度，切入侧风修正姿态，平稳接地。
“看见了吗？”张建军问。
“什么？”
“它怎么扛住侧风的。”
陈御风盯着落地瞬间的轮胎烟痕，“靠飞控系统调整舵面，配合自动油门平衡推力差。”
“那是操作。”张建军摇头，“我说的是设计本质——战机为什么要在前缘加装涡流发生器？”
陈御风脚步慢下来。
“不是为了增加升力。”张建军继续说，“是为了让气流听话。”
“让气流听话？”陈御风重复。
“气流本身是乱的。”张建军抬起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高速飞行时，空气撞上前缘，分离、旋转、形成涡，这些涡一旦失控，就会撕开机体稳定性。涡流发生器的作用，就是提前引导它们，把混乱变成有序的能量。”
他顿了顿，“你现在的设计，是在等气流自己稳定。可真正的高手，从不等人。”
陈御风停下脚步。
前世记忆突然闪现——某型五代机试飞阶段，团队曾为高马赫数下的横向抖振头疼数月。最终解决方案不是加固结构，也不是更换翼型，而是引入主动流动控制技术：通过微型作动器在机翼表面制造可控形变，引导边界层气流走向，抑制涡旋生成。
那一刻，他以为那是未来十年才可能普及的技术。
而现在，他卡在一场航模赛的门槛上，纠结于展弦比和弯度。
“您是说……”他声音低了几分，“我不该去改整体结构，而是该在局部制造‘引导’？”
张建军没回答，只看着远处收起襟翼的客机，“风不会听人的命令，但可以被设计成按人的意图走。关键是你敢不敢想——气流不是敌人，是能被驾驭的工具。”
陈御风站在原地，脑中数据重新排列。翼尖涡强度超标42%，是因为后掠角与展弦比交汇处形成了自激反馈环。如果不在这里削弱涡，反而顺着它的方向，用微小的弦向变形提前释放能量呢？
不需要大改机体长度，不需要重做模具。只要在主翼外段三分之一处，嵌入一组可调式柔性肋条，就能在特定速度区间主动干预涡流发展路径。
就像在洪水来临前，挖一条导流渠。
他猛地抬头，“您觉得，用记忆合金做驱动单元，响应速度够吗？”
张建军终于笑了下，“这得你自己算。”
“攻角变化率、温度滞后、材料疲劳寿命……”陈御风语速加快，“但如果采用分级预加载结构，把形变阈值设定在马赫0.65到0.7之间，刚好覆盖我们最危险的速度段——”
“那你现在缺的，就不是答案了。”张建军打断他，“是验证。”
陈御风闭了闭眼。计算模型可以重建，仿真环境能够搭建，但他需要一个起点——一个打破原有设计逻辑的突破口。
张建军拍拍他肩膀，继续向前慢跑。两步后又停下，背对着他说：“别总想着把所有参数堆到极限。飞行不是拼图，凑齐碎片就行。它是对话，你得听懂空气的语言。”
说完，他迈步离去，身影渐融于晨光。
陈御风站在跑道尽头，呼吸渐渐平复。太阳刚跃出地平线，照在塑胶地面泛起一层淡金色。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抬手摸了摸左腕上的机械表。表盘指针指向六点四十分。
他转身朝宿舍方向走去，步伐越来越快。脑子里已经勾勒出机构雏形：三层复合结构，外层碳纤维蒙皮，中间是镍钛合金丝网，内嵌微型位移传感器。一旦检测到滚转力矩异常上升，立即触发预设形变模式。
这不是修补，是重构。
钥匙插进宿舍门锁的瞬间，他掏出随身笔记本，翻开空白页，写下第一行标题：**弦向主动变形机构可行性推演**。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他在下方画出初步剖面图，标注材料层序与连接方式。画到驱动模块时，笔尖一顿。
如果用周子豪之前提过的稀土掺杂工艺提升记忆合金响应效率呢？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此刻他不能分心去想谁提供材料，只想把架构立起来。
窗外传来早班保洁车碾过路面的声音，隔壁寝室有人起床洗漱，水龙头哗哗作响。他置若罔闻，全神贯注在图纸上。
当第一条力学传递路径完成草绘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何避免形变过程中引发新的共振频率？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
必须加入阻尼层。但加在哪里？太靠外会影响气动平滑性，太靠内则削弱响应速度。
他盯着图纸，眉头皱紧。
楼下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楼梯转角处发出规律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