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御风坐在车里，手一直放在车窗边沿。沈昭华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想回去看父母。车子开进村口时天已经快黑了，路边的树影拉得很长。
老宅院门上的铁锁有些生锈，陈御风用手一拧就开了。院子里那棵银杏树还在，叶子黄了一半，地上落了不少。他走到树下站了一会儿，蹲下来用手指拨开地上的落叶。
一块地砖松动了。他伸手抠住边缘，用力掀了起来。下面是一个生锈的铁盒，表面有几道划痕，盖子扣得不紧。他拿出来，打开。
两张泛黄的报纸静静躺在里面。第一张标题是《航校天才坠机》，日期是2018年9月17日。那是他前世死亡的日子。第二张写着《五代机首飞成功》，日期是2028年。两张纸中间夹着一张折叠的便条。
他展开便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儿子，你飞得比我想的远。”字迹很熟，是父亲写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父亲跟在后面，背有点驼，走得慢。他们没问铁盒的事，也没问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母亲走到他身边，把布包递过来。“这是你爸年轻时候的东西。”她说。
陈御风解开布包。是一件藏青色的飞行夹克，样式很老，领口和袖口都有磨损的痕迹。夹克内衬上绣着一行小字：**为祖国蓝天而战**。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缝的。
“你爸当年体检过了，差一点就能进航校。”母亲说，“可家里兄弟五个，他是老大，爷爷病着，奶奶眼睛不好，他得养家。”
父亲站在一旁，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他没说话，但嘴唇动了一下。
“这夹克是他自己做的，”母亲继续说，“做好以后从来没敢穿出门。每次飞机从天上过，他就抬头看，一看就是好久。”
陈御风把夹克拿在手里，布料很硬，摸起来有股樟脑味。他想起自己现在穿的这件，也是藏青色飞行夹克，款式不同，但颜色一样。
父亲终于开口：“我那天看到新闻，说有人在试飞新机型时出事了，名字跟你一样。我以为……是你。”
他顿了顿，“后来我又听说，那架飞机最后冲偏了方向，没砸到村子。飞行员把命拼了，换了一地人活下来。我就想，要是我当年能飞，会不会也这么选？”
陈御风低着头，手指摩挲着夹克上的绣字。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沈昭华站在几步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她看着陈御风的背影，又看了看老人。她没有靠近，也没有插话。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旧怀表，铜壳，玻璃面裂了一道缝。他递给陈御风：“这个给你。”
陈御风接过，打开表盖。指针停着，时间定格在14时28分。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上海牌机械表。那块表一直走着，此刻正好指向相同的时刻——2018年9月17日14时28分。
两个世界完全重合。
他盯着两块表看了很久。一块属于过去，一块属于现在。一块从未起飞，一块已经穿越生死。
“你妈说，这夹克该有人穿上。”父亲说，“我一直留着，等你回来。”
陈御风慢慢站起来，把旧夹克披在肩上。尺寸不太合身，肩膀窄了些，袖子也短。但他没有脱下来。
母亲看着他，眼眶有点红。她转身回屋，很快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小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叠老照片。最上面那张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衬衫站在一架螺旋桨飞机旁边，笑得很亮。
“那是你爸三十岁生日那天拍的。”她说，“他特意请假去机场外面站着照的。他说，离飞机近一点，心跳就跟它同频。”
陈御风一张张翻看。照片里的父亲越来越老，背景从田野变成院子，再变成医院走廊。但每张照片里，天空都出现在某个角落——一片蓝，一道航迹云，或者一架远远的小点。
最后一张是去年冬天拍的。父亲独自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抬头望着天。银杏树光秃秃的，一只麻雀落在他肩上。
“他每天都要坐这儿看一会儿。”母亲说，“不说什么，就看。”
陈御风把照片放回去，合上箱子。他走到银杏树下，把铁盒重新埋进土里，然后把地砖压回去。他用手掌拍了拍地面，让泥土填实缝隙。
沈昭华走过来，轻轻扶住他的手臂。他没动，也没挣开。
父亲站在台阶上，看着儿子穿着那件旧夹克的样子。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当年体检不合格，不是因为身体问题。”
陈御风转头看他。
“是因为视力刚好卡在线上。医生说可以通融，让我找关系。我没去找。我知道就算进了航校，家里也供不起后续费用。我不可能毕业。”
他笑了笑，“所以我宁愿让自己看起来是被淘汰的，而不是放弃的。”
夜风吹过，银杏叶落下几片，打在陈御风脸上。他抬手接住一片，叶子完整，边缘微卷。
“你走的这条路，”父亲低声说，“是我梦过无数次的。”
陈御风把叶子放进夹克口袋。他看着父亲的脸，第一次发现他眼角的皱纹像飞行轨迹图上的曲线。
他摘下手腕上的机械表，放到父亲掌心。“您替我保管一阵。”
父亲愣了一下，紧紧握住。
沈昭华轻声说：“我们明天再走吧。”
陈御风点点头。他站在银杏树下没动，目光慢慢移向二楼那扇窗户。窗帘是旧的，蓝色布料，右下角有个补丁。那是他小时候摔伤后，母亲连夜缝的。
他记得那晚发着烧，迷迷糊糊听见窗外有飞机的声音。母亲坐在床边，一边给他擦汗一边说：“听，那是飞往北方的航班，正经过咱们屋顶。”
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一天他会驾驶比那架客机更先进的战机，在更高更远的空域穿行。
而现在，他站在这里，穿着父亲没能穿出去的夹克，手里攥着一片秋天的叶子，头顶是同一片天空。
他迈步朝屋子走去。脚踩在落叶上发出脆响。母亲跟在后面，手里抱着那个木箱。父亲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表，轻轻按下了表冠。
沈昭华最后一个进屋。她回头看了眼银杏树，树干上有一道浅浅的刻痕，像是多年前用刀划出来的。她没看清是什么符号，只记得陈御风刚才在那里停了几秒。
屋里灯亮了。陈御风站在楼梯口，抬头看向二楼。走廊尽头是阁楼的小门，铁钩挂着一把旧锁。
他伸手握住扶手，开始往上走。木质台阶发出轻微的响声。走到一半时，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楼下。
母亲正把木箱放在柜子上。父亲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握着那块表。沈昭华站在窗边，手指轻轻碰了碰窗帘的补丁。
没有人说话。
他继续往上走。最后一级台阶踩实后，他站在阁楼门前，伸手摸向那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