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值房，晨光熹微。
陆寒江面前摊开着江南的舆图，以及所有关于墨家旁支和沈逸母亲族系的卷宗。他眉头紧锁，指尖在标注着“吴州”的位置重重一点。
“《九霄秘录》失窃于二十年前宫乱，沈逸母系出身墨家旁支，‘千机匣’与‘九霄阵’关联甚密……所有线索，都指向江南，指向吴州那片墨家曾经活跃的土地。”陆寒江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林微熹正对着一碟新送来的藕粉桂花糕“评头论足”，闻言立刻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晨星：“我也去！”
陆寒江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江南路远，情况不明，比京城更加危险。你留在京中，继续查阅古籍，若有发现……”
“陆大人！”林微熹放下糕点，打断他，脸上摆出极其严肃认真的表情，“您想想，《九霄秘录》是我发现的，里面的机关图样是我临摹的，我对这些奇奇怪怪的术语和结构，是不是比您手下那些只会舞刀弄棒的糙汉子……哦不，是比一般人都要敏感那么一点点？”
她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继续道：“墨家机关，奥妙无穷，可不是光靠武力就能破解的。万一那旧宅里有什么机关陷阱，我去了，说不定能帮上忙，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对吧？”
陆寒江沉默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反驳。他知道，林微熹这话并非全无道理。墨家机关术神鬼莫测，若有精通此道之人同行，确实能省去许多麻烦。而林微熹在这方面展现出的天赋，有目共睹。
见他没有立刻反对，林微熹立刻打蛇随棍上，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而且，陆大人，您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就不怕‘烛龙’的人狗急跳墙，对我下手吗？我爹虽然是一朝丞相，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跟着您，虽然可能有点小危险，但至少……安全有保障不是？”
她这话半真半假，带着点撒娇耍赖的意味。
陆寒江看着她那故作可怜又难掩狡黠的模样，心头那点因案情带来的沉重，竟莫名消散了几分。他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难以招架她这种软硬兼施的“攻势”。
【带她去，麻烦；不带她去，可能更麻烦。】陆寒江在心里权衡利弊。带上她，确实可能对破解机关有帮助，但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安全保障……想想就头疼。
最终，破案的效率压倒了对麻烦的预估。
“……可以。”陆寒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但约法三章：第一，一切行动听我指挥；第二，不得擅自离开我的视线；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碟快被她吃完的藕粉桂花糕，“路上条件艰苦，不许挑食，更不许整日惦记点心。”
林微熹自动过滤了最后一条，立刻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我保证！绝对服从指挥，绝不乱跑，至于点心……”她嘿嘿一笑，“我可以自己带嘛！”
陆寒江：“……” 他开始后悔这个决定了。
南下之事就此定下。陆寒江以巡查江南军务为名，抽调了少量绝对精锐的皇城司好手随行。林微熹则回府简单收拾行装，自然，少不了将她私藏的各种耐放点心、肉脯果干塞了满满一大包。
当陆寒江看到林微熹那个比她本人似乎小不了多少的行李包裹时，嘴角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林小姐，我们是去查案，不是去游山玩水。”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林微熹拍了拍那个沉甸甸的包裹，理直气壮：“这里面都是必备物资！干粮、药品、还有可能用到的工具！陆大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陆寒江看着她从那包裹缝隙里露出的半截糖葫芦棍儿，选择沉默。
**
三日后，一支规模不大、却护卫精良的商队，悄然离开了京城，沿着官道向南而行。
商队的主家是一对年轻的“兄妹”，兄长陆江（陆寒江化名）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但行事沉稳，一看便是能做主的人。妹妹陆熹（林微熹化名）则戴着帷帽，偶尔掀起帘子好奇地打量窗外景色，声音清脆，对沿途风物似乎颇感兴趣。
他们伪装成前往江南采购丝绸和茶叶的商人，皇城司的精锐则扮作护卫和伙计。
马车内，林微熹终于摘下了闷气的帷帽，长长舒了口气。她好奇地打量着这辆经过特殊改装的马车，内部空间宽敞，陈设简单却牢固，车壁似乎还做了加固处理。
“陆大人，你们皇城司出门，装备都这么齐全吗？”她摸了摸车壁，感叹道。
陆寒江闭目养神，闻言眼皮都没抬：“习惯就好。”
林微熹撇撇嘴，自顾自地打开那个巨大的行李包裹，开始清点她的“必备物资”：各式点心、肉脯、果铺、一小罐蜂蜜、甚至还有一小包茶叶和一套小巧的茶具……
陆寒江虽然闭着眼，但那窸窸窣窣的点心包装纸声音，以及空气中开始弥漫开的甜香气味，让他根本无法静心。他忍无可忍地睁开眼：“林微熹！”
“在！”林微熹立刻坐直，手里还捏着半块云片糕，一脸无辜，“陆大人有何吩咐？”
陆寒江看着她那副样子，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无事。”
他重新闭上眼，决定眼不见为净。
旅途起初还算平静。林微熹靠着车窗，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村庄和青山，心情颇为雀跃。这是她第一次离开京城远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然而，这份新鲜感在第三天下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打破了。
商队行进在一段相对僻静的山路上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哭喊和呵斥声。
“怎么回事？”陆寒江瞬间警觉，掀开车帘。
只见前方路中央，横七竖八地倒着几辆破旧的驴车和散落的货物，十来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在地上，被一群手持棍棒、家丁模样的人围住殴打辱骂。一个看似头目的壮汉，正趾高气扬地叫嚣：“敢挡我们李老爷家的路？活腻歪了！不给老子磕头认错，赔够了银子，今天谁也别想走！”
光天化日，欺凌百姓！
林微熹看得柳眉倒竖，当即就要下车理论。
“坐下。”陆寒江冷声阻止，眼神锐利地扫过那群家丁和远处隐约可见的一辆华丽马车，“情况不明，勿要节外生枝。自有护卫处理。”
果然，不等商队主人发话，扮作护卫头领的皇城司小旗官已经带着两人上前，沉声道：“诸位，官道之上，何必与百姓为难？还请行个方便，让我家商队过去。”
那李府家丁头目见商队护卫精悍，气势不由得弱了三分，但依旧嘴硬：“你们是哪家的？少管闲事！这群穷酸撞坏了我们老爷的车驾，必须赔偿！”
那小旗官也不废话，直接亮出一块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的令牌，在那头目眼前一晃，低声道：“皇城司办事，滚开。”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
那家丁头目脸色瞬间煞白，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皇城司！那可是阎王殿！他哪里还敢嚣张，连滚爬爬地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退到路边，连那辆华丽马车也悄无声息地迅速驶离了。
道路瞬间通畅。
跪地的百姓们惊魂未定，连连叩首道谢。
林微熹在车内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对陆寒江投去崇拜（？）的目光：“陆大人，你们皇城司的名头，这么好用啊？”
陆寒江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恶人还需恶人磨。”
林微熹：“……”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经过这番小插曲，接下来的路程，林微熹安分了不少，只是偶尔还是会对着窗外某些没见过的植物或者小吃摊发出惊叹，然后被陆寒江冰冷的眼神给瞪回去。
**
十数日后，商队顺利抵达吴州城。
吴州乃江南繁华之地，小桥流水，粉墙黛瓦，舟船往来，丝竹之声隐约可闻，与京城的恢弘大气截然不同，别有一番婉约风情。
一行人入住了一家看似普通、实则已被皇城司暗中控制的客栈。
安顿下来后，陆寒江立刻下令，派人暗中查探沈逸母亲所属的那支墨家旁系的详细情况，尤其是其旧宅的位置和现状。
林微熹则被允许在两名“伙计”的陪同下，在客栈附近稍微走动，熟悉环境，但严禁走远。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感受着湿润温暖的江南空气，听着软糯的吴侬软语，林微熹心情大好，看什么都新鲜。尤其是那些琳琅满目的江南点心——梅花糕、定胜糕、酒酿饼……让她食指大动。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各来两份！”她站在一个点心铺子前，毫不犹豫地开始采购。
陪同的“伙计”面面相觑，想起指挥使大人“不许惦记点心”的命令，欲言又止。
林微熹理直气壮：“我这是在做市场调研！了解当地风物，也是查案的一部分！你们不懂！”
“伙计”：“……” 您说得对。
就在林微熹心满意足地拎着几包点心，准备打道回府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角一个卖竹编工艺品的小摊，脚步猛地顿住！
只见那小摊的摊位后面，坐着一个正在低头编织的老者。那老者的侧脸轮廓，以及他编织时手指那种独特的、带着某种韵律的动作，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京城？皇城司？还是……
忽然，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鬼手刘的工坊！那个佝偻着背，专注捶打银器的背影！虽然容貌截然不同，但那种沉浸在技艺中的专注姿态，以及手指的那种细微的动作习惯，竟有几分神似！
难道……这吴州城里，也有精通此道的匠人？而且，可能与墨家有关？
她心中一动，装作对竹编感兴趣的样子，走到摊位前，拿起一个小巧的竹蜻蜓，用学来的、半生不熟的吴语问道：“老伯伯，这个几钿？”
那老者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眼神清亮的脸。他看了林微熹一眼，目光在她那身虽不华丽但料子极好的衣裙上停留了一瞬，才慢悠悠道：“三文钱。”
林微熹付了钱，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故作天真地赞叹：“老伯伯，您的手艺真好！这蜻蜓做得跟活的一样。我听说吴州以前出过很多能工巧匠，尤其是墨家的人，手艺更是出神入化呢！”
老者编织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呵呵一笑：“小娘子说笑了，墨家那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早就没落啦。我们这些粗浅手艺，糊口而已，哪敢跟墨家先贤相比。”
他语气平淡，但林微熹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警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古怪！
**
回到客栈，林微熹立刻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陆寒江。
“那个卖竹编的老者？”陆寒江蹙眉，“你确定他与鬼手刘有相似之处？”
“神态和手上的细微动作，很像！”林微熹肯定地点头，“而且，我一提到墨家，他眼神就变了。虽然掩饰得很好，但绝对有问题！”
陆寒江沉吟片刻。墨家擅长机关巧术，其门下匠人有些共同的特征和习惯，并非不可能。这老者，或许是一条意外的线索。
就在这时，外出查探的暗卫回来了，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
“大人，查清楚了。沈逸母亲出身的那支墨家旁系，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迁离吴州，不知所踪。其旧宅位于城西，早已荒废多年，据说……不太太平，附近居民都绕着走。”
不太太平？是闹鬼，还是……有别的什么东西？
陆寒江与林微熹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心。
“今夜，我们去探一探那旧宅。”陆寒江下令。
是夜，月黑风高。
城西墨家旧宅，果然如暗卫所言，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阴森腐朽的气息。
陆寒江、林微熹带着两名身手最好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潜入宅院。
宅院内更是破败，大部分房屋都已坍塌，只有主体建筑还勉强维持着框架。
他们小心翼翼地搜索着。林微熹凭借着对机关之术的敏感，仔细检查着墙壁、地面和残留的家具。
“陆大人，你看这里。”林微熹在一间看似书房的残破房间里，指着一面墙壁。那墙壁上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但仔细看，可以发现其中几块砖石的缝隙，似乎比旁边的要干净一些，像是近期被人动过。
陆寒江上前，用手轻轻敲击那几块砖石，声音略显空洞。他尝试着用力推了推，砖石纹丝不动。
“应该有机关。”林微熹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墙根和地面，忽然，她的目光被地板上一个不起眼的、刻痕几乎被磨平的莲花图案吸引。那莲花的莲心位置，有一个极小的孔洞。
她想了想，从发髻上拔下一根最细的银簪，小心翼翼地插入那个孔洞，轻轻一撬。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几块看似牢固的砖石，竟然向内凹陷，然后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黝黑洞口！
一股陈腐、带着泥土和金属气息的风，从洞内吹出。
找到了！
众人精神一振。
陆寒江示意暗卫警戒，自己则率先弯腰，准备进入洞口。
然而，就在他的脚踏上洞口台阶的瞬间，异变陡生！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从通道两侧疾射而出！是淬了毒的弩箭！
“小心！”陆寒江反应极快，猛地向后一仰，同时抽出腰间软剑，舞出一片剑光，将射向他和身后林微熹的弩箭尽数格开！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两名暗卫也迅速挥刀格挡。
弩箭攻击持续了数息才停止。
通道入口处，散落着十几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小箭矢。
林微熹惊出一身冷汗，拍着胸口后怕：“好险！差点变成刺猬！”
陆寒江面色冷峻，看着那幽深的通道，眼神更加锐利。这墨家旧宅，果然不简单！刚刚踏入就遇到如此凌厉的机关，里面还不知道藏着多少凶险。
他回头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依旧坚定的林微熹，心中那点带她来的犹豫，忽然消散了。
或许，带上这个时而迷糊、时而机敏、关键时刻总能给出意外惊喜的“麻烦精”，并非完全是坏事。
“跟紧我。”他沉声道，率先踏入了那危机四伏的通道。
林微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紧跟在他身后。她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