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京，凌晨四点的天色是一种深沉的墨蓝，如同未干的砚台。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只有远处偶尔驶过的车辆，划破寂静，留下转瞬即逝的光痕和低沉的嗡鸣。李玄策位于国安部家属院的公寓里，一片沉静。连续多日指挥协调芦山震后国家安全风险评估与次生灾害防范工作，加上家庭骤然变化的微妙氛围，让这位以精力充沛着称的常务副部长也感到了深沉的疲惫。他习惯于在黎明前最静谧的时分浅眠，让高速运转的大脑得到片刻喘息。
然而，这天的宁静被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打破了。
声音来自厨房。先是金属锅盖被小心掀开的轻微磕碰，接着是水流注入锅中的哗啦声，然后，是燃气灶被拧开的“嗒…噗…”声，最后，火焰舔舐锅底的细微呼呼声持续响起。这声音，在李玄策的记忆深处，是属于童年和母亲的温暖符号。只是，它已经太多年没有在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里响起了。
他睁开眼，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来自小区路灯的昏黄光晕。他静静地躺着，没有起身，只是侧耳倾听。厨房里的动作听起来有些生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触碰一件尘封多年、不知是否还能正常运转的旧物。他几乎能想象到母亲王秀芹此刻的样子：穿着素净的棉布睡衣，花白的头发或许还未来得及梳理，微微佝偻着背，借着灶火的光亮，专注地盯着锅里渐渐升腾的蒸汽，眼神里混合着努力、笨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弥补什么的急切。
自从那场震动灵魂的芦山之行，那场以血乳交融的震撼和怀表重启为象征的破冰之后，王秀芹在儿子李玄策复杂而沉默的默许下，暂时住进了这间公寓。这是自女儿李月竹入狱、她与儿子关系降至冰点以来，母子二人物理距离上最近的一次共处。空间的距离拉近了，但时间的鸿沟和情感的伤痕，却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在每一个看似平常的互动之上。
粥的香气开始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是大米被煮开的、质朴的谷物芬芳。这味道勾起了李玄策更久远的记忆，是家乡小院，是父亲李长庚还在家时，母亲在晨光熹微中忙碌的背影。那时的粥，总是温热的，带着家的安稳。他轻轻叹了口气，坐起身。身体的疲惫还在，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混合着对往昔的怀念、对母亲此刻笨拙努力的怜悯、以及内心深处尚未完全化解的隔阂——驱使他下了床。
他走到卧室门边，没有出去，只是透过虚掩的门缝，静静地看着厨房里那个在灶火微光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王秀芹正拿着一把长柄勺，有些紧张地搅动着锅里的米粒，动作幅度不大，显得有些僵硬。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头朝卧室方向看了一眼，李玄策立刻后退半步，将自己隐入更深的阴影里。他看到母亲脸上掠过一丝紧张，随即又低下头，更专注地对付那锅粥，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有用”的稻草。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搅动时用力稍猛，或许是锅里的蒸汽顶起了锅盖，又或许只是心神不宁下的手滑。“哐当！”一声脆响，不锈钢的锅盖脱手掉落在灶台上，又弹跳着滚落到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噪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惊心。王秀芹吓了一跳，低低地“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去捡锅盖，慌乱中身体不小心碰到了燃气灶的旋钮。
“噗嗤——”一声轻响，灶台上跳跃的蓝色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未完全燃烧的天然气泄漏出来的、带着轻微臭味的丝丝气息。
厨房里顿时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王秀芹僵住的轮廓。她保持着弯腰去捡锅盖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几秒钟的死寂后，李玄策清晰地看到，母亲瘦削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却没有去捡地上的锅盖，也没有立刻去重新点燃灶火。她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卧室的方向，低着头，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李玄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能感受到那股无声的绝望和巨大的挫败感，正从那微微颤抖的背影中弥漫出来。这不仅仅是一锅粥的失败，更像是一个母亲试图重新走进儿子生活、笨拙地表达关爱却再次“搞砸了”的象征。她甚至不敢回头，不敢面对儿子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失望？无奈？还是早已习惯的疏离？
李玄策沉默地推开门，走了过去。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母亲的脸，只是弯腰，动作利落地捡起地上的锅盖，放在水槽边。然后，他走到燃气灶前，熟练地重新拧开旋钮，“嗒…噗…”，蓝色的火焰再次稳定地燃烧起来，驱散了那令人不安的气味，也重新照亮了厨房一角。他拿起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锅里已经有些糊底、米汤变得粘稠发黄的粥。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妈，我来吧。”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
王秀芹这才像被惊醒一样，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愧疚。“玄…玄策…吵醒你了？我…我就是想给你做点早饭…这灶…我不太会用…”她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哽咽，“粥…粥糊了…不能吃了…”她看着锅里那团糟糕的糊状物，眼神里充满了自责和难过，仿佛那不是粥，而是她此刻破碎的心意。
李玄策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那双曾经明亮、后来被怨恨和固执占据、如今又被悔恨和小心翼翼覆盖的眼睛，心底那层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小块。他关小了火，让粥不至于继续恶化下去。
“没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糊一点也能吃，有焦香味。”他拿起碗，用勺子小心地撇开最上面一层焦糊的部分，盛了大半碗状态稍好的粥出来。米粒有些粘连，汤水浑浊，散发着一股混合了米香和焦苦的独特气味。
他把碗放在餐桌上，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餐桌是简洁的现代风格，冰冷的玻璃桌面在晨光中反射着微弱的光。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
王秀芹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等待发落的孩子。
“妈，坐吧。”李玄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王秀芹这才挪动着脚步，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腿上，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她看着儿子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颜色可疑的粥，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
李玄策的动作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丝毫嫌弃或勉强。他只是专注地吃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又或许，他咀嚼和吞咽的，不仅仅是这碗失败的粥，更是这三十年来母子之间难以言说的隔阂、误解和伤害。每一口都带着焦糊的苦涩，从舌尖蔓延至心底，这苦涩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令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生活的本来面目——不完美，充满磕绊，带着伤痕，却依然需要去面对，去吞咽，去消化。
王秀芹看着儿子一口一口地吃着，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一丝疲惫和复杂，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委屈或自责，更混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心疼，以及一丝微弱的、近乎绝望的期待。她颤抖着手，也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粥放进嘴里。那强烈的焦苦味让她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但她没有吐出来，而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这滋味，如同她后半生的写照。
母子二人就这样对坐在晨光渐起的餐桌旁，沉默地吃着这碗失败的、苦涩的早餐。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和窗外越来越清晰的鸟鸣。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米粥味，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属于时间与伤痛的沉重气息。
李玄策很快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粥。他放下勺子，没有看母亲，目光落在空碗旁边。那里，在玻璃餐桌冰冷的反光下，静静地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那是他昨夜从办公室带回来的，一份关于某种特殊胃药的德文说明书复印件，原件来自父亲李长庚在基尔港船难纪念馆保留的物品。说明书上，除了常规的用药信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极小的印刷体标注着一组看似无关的数字和字母组合——经过初步分析，这极有可能是1970年代某种隐秘的接头暗号或信息标识。他将这张纸压在餐盘下，本意是提醒自己今天需要进一步核实。
此刻，这张纸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无声的勋章，又像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响。它连接着父亲失踪的谜团、冷战时期的暗流，以及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母子僵局。李玄策的目光在那纸上停留了几秒，眼神深邃如古井。国家安全的宏大棋局与家庭情感的解冻重塑，如同参商二星，隔着浩瀚的天穹，看似永不相见，却在这张餐桌、这张小小的纸片上，产生了奇异的、宿命般的交叠。
就在这时——
“滴嘟！滴嘟！滴嘟！”
尖锐而急促的警报声突然从李玄策放在卧室的手机中传来，打破了餐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特殊的警报音调，是国安部最高级别紧急事件的专属提示！
李玄策几乎是瞬间弹起，脸上所有的疲惫和复杂情绪瞬间被冷峻的警觉取代，如同出鞘的利剑。他几步冲回卧室。
王秀芹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声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碗里。她茫然地看着儿子瞬间消失的背影，心脏因为惊吓而剧烈跳动。餐桌上，那碗焦糊的粥还在冒着微弱的热气，旁边那张压着德文说明书的纸，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李玄策迅速抓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醒目的红色警报标识。他接通加密线路，声音冷静而锐利：“我是李玄策。讲。”
电话那头传来信息作战中心负责人周卫国急促而紧张的声音，背景音是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和警报回响：“李部！神舟十号任务遭遇紧急情况！燃料远程加注系统在最后确认阶段，遭到高强度、多源头的协同网络攻击！对方手段极其隐蔽，利用了新型‘零日’漏洞，意图篡改燃料配比参数！目前主防火墙已被穿透，备用系统正在激活，但攻击源还在增殖！”
“攻击特征？源头锁定没有？”李玄策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大脑飞速运转。
“攻击代码……代码本身在不断变异，但……但在被我们捕获的其中一个攻击包的载荷头部，发现了一个嵌入的……图案标识。”周卫国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和凝重。
“什么图案？”李玄策的心猛地一沉。
“是……是一朵莲花！用二进制像素点构成的……并蒂莲图案！非常清晰！李部，这……这跟您母亲……”周卫国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敌人竟然使用了王秀芹曾绣制、在芦山地震中成为重要象征的并蒂莲图案作为攻击标识！这不仅是一种挑衅，更是赤裸裸的威胁和精准的心理打击——他们锁定了刚刚开始尝试回归家庭的王秀芹作为突破口，试图以此干扰、甚至瓦解李玄策的意志和判断！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玄策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敌人比他预想的更阴险、更歹毒，不仅攻击国之重器，还要诛心！他猛地回头，目光穿过卧室门，落在餐厅里。母亲王秀芹还僵硬地坐在餐桌旁，脸色煞白，眼神惊恐而茫然地看着他这边，显然被刚才的警报和儿子瞬间爆发的气势吓得不轻。她面前的粥碗里，那朵由焦糊米粒无意中形成的、扭曲的深色印记，此刻在李玄策眼中，竟与那恶意的二进制并蒂莲图案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呼应。
餐桌玻璃下，那张德文胃药说明书上的接头暗号，仿佛也在此刻微微发烫。
家国，亲情，阴谋，救赎……在这个五月的清晨，以一碗焦糊的粥为起点，再次被残酷的命运之绳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参商二星的光芒，在危机四伏的黎明前夜，显得格外遥远而冰冷。
“立刻启动‘天网III’级响应！通知方院士（方清墨），让她团队全力支援反制！调动‘谛听’小组，不惜一切代价溯源！通知发射场，暂停加注，启动物理隔离预案！我马上到部里！”李玄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钢铁般的意志。他快速套上外套，眼神最后扫过餐厅里惊魂未定的母亲，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关切，有凝重，更有一种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决心。
“妈，”他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在家待着，锁好门，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等我回来。”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身影迅速消失在楼道里。
防盗门关闭的“咔哒”声在公寓里回荡。
王秀芹呆呆地坐在餐桌旁，听着那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儿子的警告犹在耳边，手机里传来的只言片语让她虽不明就里，却感到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惧。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刚才，这双手想为儿子熬一碗暖心的粥，却只熬出了焦糊和狼狈。而现在，似乎又有什么她无法理解、却足以让儿子瞬间化身利剑的可怕事情发生了，而敌人……敌人竟然用她绣过的花……？
她猛地捂住嘴，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水渍，正好模糊了桌下压着的那张德文说明书的一角。说明书上，那个神秘的接头暗号，在水渍的折射下，仿佛也扭曲了起来，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
窗外，天色终于亮了起来，但五月的晨光，却丝毫无法驱散这间公寓里，那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阴霾和寒意。命运的渡船，在参商二星冷漠的注视下，正驶向一片更加汹涌诡谲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