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又一次套在了鹿承祖的脖子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哭喊,也没有再挣扎。他只是麻木地,被差役押着,在全村人鄙夷和唾弃的目光中,走回了那座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大院。
他爹死了。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被官府定了罪、在乡邻面前再也抬不起头的废人。
鹿家,是真的,完了。
这股子绝望,像毒药一样,在他心里,发酵,蔓延。最终,催生出了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他把所有的失败,都归咎于一个人——白承业。
“既然……你们不让我活,”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对着父亲的牌位,喃喃自语,“那,就谁也别想活!”
他想到了一个最恶毒、最一了百了的法子——投毒。
他要把白家的那几口救命的深井,都给毁了!
他不敢再自己出面了。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他名义上,还唯一能控制的人——鹿显宗。
他将鹿显宗,从学堂里,强行叫了回来。
他没有打,也没有骂。他只是平静地,从药材铺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纸包。
“显宗,”他打开纸包,里面,是半包白色的粉末,“这是……巴豆霜。不是要人命的砒霜,只是……泻药。人吃了,最多,就是拉几天肚子,死不了人。”
他看着鹿显宗那张因恐惧而煞白的脸,声音,像魔鬼一样,充满了诱惑。
“你去,趁着夜里,把这点东西,撒进白家那三口井里。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叔……哥……你……你这是犯法的!是要杀头的!”鹿显宗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说了,死不了人!”鹿承祖的耐心,渐渐消失了,他一把抓住鹿显宗的衣领,眼中,露出了疯狂的凶光,“我让你去,你就得去!你别忘了,你身上,流的是鹿家的血!白家把我们害成这样,你难道,就不恨吗?!”
“你要是不去,”他凑到鹿显-宗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那我就先,打断你的腿!然后,把你,和你那个死鬼爹的牌位,一起,从我鹿家的族谱上,划掉!让你,变成一个连祖宗都没有的孤魂野鬼!”
“出族”的威胁,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鹿显宗的心里。
他怕了。
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却重如千斤的纸包。
夜,很深。
鹿显宗像一个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偶,怀揣着那包罪恶的粉末,一步一步,走向了白家的院子。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边,是堂兄那狰狞的面孔和“出族”的威胁;另一边,是白爷爷、白承业哥、周先生,那些待他如亲人一般的温暖笑脸。
两个世界,在他的心里,疯狂地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白家的院墙,很低。他轻易地,就翻了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祠堂门口的那口深井,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他走到井边,颤抖着手,解开了那个油纸包。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地阴森。
只要……只要把手一扬,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就可以回家,就可以保住自己“鹿家子孙”的身份,就可以……不再挨打,不再受威胁。
他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就在他要将那粉末,撒进井里的瞬间——
“咯咯咯……”
一声清脆的、如银铃般的笑声,突然从不远处的厢房里,传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小红肚兜、梳着冲天辫的稚童,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跑了出来。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木头做的拨浪鼓,一边跑,一边摇,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叫着“娘”。
是白承业的儿子,白景琦。他今年,刚满五岁。许是夜里热,蹬了被子,自己一个人,跑了出来。
他看到了井边的鹿显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他没有害怕,反而,摇着拨浪鼓,蹒跚着,朝他走了过来。
“哥……哥……玩……”
鹿显-宗看着那个向他伸出小手的、浑身散发着奶香气的孩子,看着他那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
他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他想起了,第一次,踏进白家,白承业的媳妇,就是这样笑着,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他想起了,上个月,他生了场小病,也是这位婶婶,守在他床前,给他喂了一整夜的姜汤。
这个孩子……他叫自己“婶婶”。
而自己,现在,却要往他喝水的井里,下毒!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从鹿显-宗的喉咙里,爆发了出来!
他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狠狠地烫了一下,猛地,将手里的那包泻药,远远地,扔了出去!纸包在空中散开,白色的粉末,在夜风里,四散飘零,最终,落在了离井口几丈远的菜地里。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犯了羊癫疯。
他不是人!他是个畜生!
尖叫声,惊醒了整个白家。
一盏盏油灯,迅速地亮了起来。白承-业第一个,从屋里冲了出来。他看到院里那个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孩子,又看到了地上那个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儿子,和他旁边那个散开的、还残留着白色粉末的油纸包。
他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就将鹿显宗,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扬起手,一个巴掌,就要扇下去。
然而,他的手,举在半空中,看着鹿显-宗那张挂满了泪水和悔恨的、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那双因恐惧和痛苦而瞪大的眼睛。
那巴掌,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鹿显-宗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白承-业没有再看他一眼。他走到井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井口和井台,又用桶,打上一桶水,放在鼻尖,闻了闻。
没有异味。
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白煜田和白承安,也都赶了过来。他们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听着白承-业那压抑着怒火的讲述,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
“又是鹿承-祖……”白承安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白煜田走到那个依旧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少年面前。他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去责骂他。
他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
“显宗,我只问你一句。你最后,为什么,停了手?”
鹿显-宗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看着眼前这位如山一般的老人,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我看到了……景琦……我……我不是人……我是个畜生……”
白煜田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好。”他点了点头,“你还知道,自己是个人。那就……还有救。”
他转过身,对着已经围过来的族人,下达了命令。
“从今天起,把咱们这三口井,都给我用半人高的石头,围起来!井口,加上带锁的木盖子!每日取水,由专人看管!另外,传我的话,通告全村,任何人,都不得饮用来路不明之水!小心,有人丧心病狂,投毒害命!”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