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皇帝退位的消息，传到白鹿滩的时候，已经是民国元年的春天了。
村里人，对谁当皇帝，谁当总统，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地里，能不能长出庄稼；仓里，有没有余粮；乡约，还算不算数。
然而，这世道，终究是变了。
最直观的变化，是县城里，那座挂着“县衙”牌匾的老衙门，换上了一块写着“县公署”的新招牌。留着辫子的前清县太爷走了，来了一个穿着一身笔挺西装、剪着短发的“新县长”。
这位新县长，姓孙，是个喝过洋墨水的年轻人。他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白鹿村的头上。
这天，一辆在乡下极其少见的黑色小汽车，“噗噗噗”地冒着黑烟，停在了白鹿村的祠堂门口。孙县长带着两个穿着制服的随从，在白景琦和鹿显宗的陪同下，走进了祠堂。
他看着祠堂门口那块刻着乡约的石碑，眉头，就皱了起来。
“白族长，”他指着那块石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如今，已是民国。凡事，都要讲究‘新政’，讲究‘法制’。这些个宗族私立的乡约、族规，都是前清的糟粕，是束缚百姓思想的枷锁！从今日起，都该废除了！”
他又从随从手里，拿过一本小册子，递给白景琦。“这是，我们县公署，新颁布的《乡镇管理章程》。以后，你们白鹿村，就按这个来办。”
整个祠堂，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乡邻们，一个个，都面面相觑。他们或许不识字，但他们心里都清楚，那块石碑，是他们白鹿村安身立命的根！要是没了它，这村子，怕是又要回到以前那种，乌烟瘴气的日子了。
白景琦接过那本薄薄的册子，翻都没翻一眼。他只是，对着那位年轻气盛的新县长，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孙县长，”他的声音，很平静，“您说的‘新政’，‘法制’，草民不懂。草民只知道，我白鹿村，能有今日之安稳，靠的，就是这块石碑上，刻着的规矩。”
他指着祠堂里，那些正在吃饭、玩耍的乡邻。“有了它，村里，没人敢强占土地，没人敢垄断水源，没人敢囤积居奇，没人敢欺压妇孺。它，不是什么‘糟粕’，也不是什么‘枷锁’。它，是我们白鹿村三百多口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天理’！”
“这‘天理’，要是废了。那您这本新章程，再好，怕是也管不住，那饿着肚子、红了眼睛的人心啊！”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乡邻，都跟着，重重地点起了头。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鹿显宗，也站了出来。他对着孙县长，也拱了拱手。
“县长大人，”他的声音，很温和，却很有分量，“白族长说的，在理。您那本新章程，或许，在县城里，是好东西。但到了咱们这乡野之地，怕是……水土不服啊。”
“就说这断案吧。”他指着那块石碑，“乡约里写着，邻里纠纷，由族长耆老公断。一张桌子，两碗粗茶，半天功夫，就能把事，给断个明明白白。可要是按您那章程，凡事都要去县公署，请状师，打官司。一来一回，几十里路，耽误了农时不说，光是那官司钱，就够咱们庄稼人，喝一壶的了。”
“所以，草民也以为，这旧乡约，虽旧，却实用。废不得。”
鹿显宗，这个鹿家的当家人，竟也站出来，旗帜鲜明地，维护起了这份，曾经束缚了他鹿家几十年的乡约。
这是白鹿两族，第一次，在“护乡约”这件事上，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孙县长看着眼前这两个，一个刚，一个柔，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乡绅，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抵触的乡邻，他知道，今天这第一把火，是烧不下去了。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好，好啊。看来，你们白鹿村的乡约，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他收回了那本《乡镇管理章程》，“既然如此，本县长，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乡约，可以保留。但是……”
他话锋一转，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
“国不可一日无税。如今，民国新立，百废待兴。这田赋，也该，有个新章程了。”
他对着身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立刻，展开了一张新的税收文书。
“……按新政，凡上等水浇地，每亩，年纳粮税，一石二斗……”
一石二斗！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前清的时候，最重的税，也不过是“十税一”，一亩地，最多，也就纳个三斗粮食。如今，竟一下子，涨了四倍！
“大人！这……这万万使不得啊！”
“是啊！大人！这税，也太重了！我们……我们交不起啊！”
乡邻们，一下子，就炸了锅。
孙县长却不为所动。“这是县公署议定的章程，不是跟你们商量。白鹿村，土地肥沃，又有水渠灌溉，理应，为民国，多尽一份力。”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众人的哀求，转身，就要上车离去。
白承业和鹿显宗，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凝重。他们知道，这件事，要是应下了，那白鹿村，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的一口气，就又得，被抽回去了。
两人快步上前，拦住了孙县长的去路。
“县长大人，请留步！”白承业拱手道。
“大人，”鹿显宗也接着说，“这粮税之事，事关全村三百多口人的生计，还望大人，能三思。”
孙县长停下脚步，皱起了眉。
“这样吧，”白承业说道，“我与显宗先生，明日，亲自，登门拜访。将我村去岁遭灾，今岁又刚刚复产的情形，与大人，细细分说。总得，一起，跟大人，商量出个，既能让官府满意，也能让百姓活命的章程来。您看，如何？”
孙县长看着眼前这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默契的乡绅，又看了看他们身后，那些充满了期盼和哀求的眼神，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那本县长，明日，就在公署，恭候二位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