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堂内，那股能冻结神魂的对峙，无声地延续着。
白衣剑尊的目光是一片虚无的雪原，而沈清辞的眼眸则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渊。两道同样清冷、同样深邃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激起半点火花，却让周围的空气凝结成一种比冰更坚硬的物质。
沈清辞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他伤势上，也未探究他丹修的身份，而是像一把最精密的刻刀，在他身上每一寸与那只小狐狸有过接触的地方，反复地、无声地刮过。
他护着她的手臂，他为她擦拭嘴角的指尖，他将她拢入怀中的衣袍。
那道目光，似乎在审视一件被他人染指的私有物。
这认知让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一股更加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避开了那道视线，指尖却在袖中微微蜷起。
终于，白衣剑尊先移开了目光。
他似乎对这个沾染了小狐狸气息的丹修失去了兴趣，又或者，他已完成了某种无声的宣判。他转过身，视线重新落回到那个挣扎着、用混杂着血与泪的目光仰望他的弟子身上。
“师尊……”云舟的声音沙哑，充满了孺慕与愧疚。
白衣剑尊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一缕纯粹的剑元自他指尖溢出，化作一道柔和的白光，没入云舟体内。
云舟只觉一股清凉之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体内乱窜的灵力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强行梳理、抚平，五脏六腑的剧痛也随之缓解。虽然伤势依旧沉重，但已无性命之忧。
“师尊……”云舟的眼眶更红了，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护好她。”
三个字，清清冷冷，没有起伏，像三片雪花，轻飘飘地落下，却在云舟的心湖里砸出万丈巨浪。
护好她？
她是谁？
云舟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娇小的、灰色的身影。是了，一定是那位狐族前辈！师尊他果然是为了前辈而来！师尊不便亲自出面，所以才将保护前辈的重任托付于自己！
一瞬间，无与伦比的责任感与自豪感冲垮了伤痛带来的所有颓丧。这是师尊的嘱托！是师尊对他的信任！
“弟子……遵命！”云舟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单膝跪地，郑重领命。
白衣剑尊却没有再看他。
嘱托已经下达，他此行的目的便已完成。他不喜欢这里，污秽的血气，肮脏的人心，还有那股让他皱眉的骚臭味，都让他感到不悦。
最重要的是，那个能让他心境泛起唯一涟漪的毛茸茸的小东西，不在这里。
他需要回到那个能感知到她的地方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仿佛能透过虚空，看到一只小狐狸正蜷在那里，迷茫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随后，他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
不是消失，而是一种消融。像是墨迹滴入清水，他的白衣与墨发，连同那俊美而冷漠的五官，都开始缓缓散开，化作亿万点纯粹的、细碎的光尘。
那些光尘并未飞散，而是在原地汇聚成一道通天彻地的剑影，剑影微微一颤，便无声无息地撕开了一道空间裂隙。裂隙的另一头，是无尽的星空与剑冢。
他一步踏入，身影便消失在裂隙之后。
随着他的离去，那道裂隙也缓缓闭合，最后一缕光尘敛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呼——”
整个客栈大堂，像是被从深海中猛地捞出，所有人都恢复了呼吸的能力。
那几名幸存的玄天宫弟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架起地上那个已经变成废人的金丹强者，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云舟和沈清辞，便疯了似的逃出了客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大堂内，死寂被打破，只剩下云舟粗重的喘息，和沈清辞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心跳声。
沈清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方才白衣剑尊消失的地方。
他看到了。
在剑尊身形消散的最后一刻，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眼眸深处，闪过了一丝极其短暂的、类似于……眷恋的情绪。而那份眷恋所朝向的，正是那张空无一物的椅子。
一个念头，再也无法抑制地，在他脑海中彻底成型。
就在这时，那片曾被万丈白光笼罩的区域，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团灰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凭空出现，啪叽一下，掉在了那张椅子上。
苏九九的意识像是从一场漫长而混乱的梦中惊醒。
她只觉得浑身发软，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入目的，是客栈狼藉一片的景象，碎裂的桌椅，龟裂的地板，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锋利而冰冷的气息。
发生了什么？
她最后的记忆，是那个金丹强者狰狞的鬼爪，是沈清辞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是云舟吐血倒地的画面，以及自己握着剑符，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愤怒与绝望。
然后呢？
她晃了晃毛茸茸的脑袋，试图理清思绪。
“前……前辈？”
一个带着几分激动、几分敬畏、还有几分不确定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
苏九九扭过头，看到云舟正拄着柱子，一脸血污，却努力想对她挤出一个恭敬的笑容。他挣扎着，似乎想对她行一个大礼。
前辈？
苏九-九的狐狸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他在叫谁？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沈清辞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而那个凶神恶煞的金丹强者，和他的手下，都不见了。
云舟见她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没有回应，心中愈发认定这位前辈高人行事不拘一格，甚至可能是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他深吸一口气，回想着宗门长老们对待那些隐世高人时的姿态，对着这只还没他巴掌大的小狐狸，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
“晚辈云舟，见过前辈！方才……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虽然他没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师尊既然让她来，那出手的一定就是这位狐族前辈了！或许是用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神鬼莫测的手段。师尊的嘱托言犹在耳，他此刻看向苏九九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需要保护的灵宠”，彻底转变成了“需要用生命去侍奉的师尊故交”。
“轰——”
苏九九的脑子，彻底炸了。
前辈？晚辈？出手相助？
云舟在说什么胡话？他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
她一只连化形都不稳定的、法力低微的小狐狸，怎么就成前辈了？还出手相助？她拿什么助？用毛茸茸的尾巴去挠人家的痒痒肉吗？
她惊恐地看向沈清辞，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一点解释。
然而，沈清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他缓缓走过来，没有理会一旁毕恭毕敬的云舟，径直来到苏九九面前，弯下腰，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依旧冰凉，动作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柔。他没有立刻抱起她，而是先用指腹，轻轻拂去她背上沾染的一点灰尘，然后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她的爪子，确认没有被木屑划伤。
做完这一切，他才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她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拢入怀中。
熟悉的、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怀抱，却没有给苏九九带来丝毫安全感。
她窝在沈清辞的臂弯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以往完全不同了。那里面，有探究，有惊疑，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藏在最底下的了然。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得苏九九浑身僵硬，连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沈……沈清辞……”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沈清辞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双写满了惊慌与无措的狐狸眼，他沉默了片刻，终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那个动作，那个轨迹。
与方才那个白衣剑尊，在虚空中抚摸的动作，分毫不差。
苏九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完了。
他真的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