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东厂衙署。
烛火在青铜灯盏里摇晃,将林夙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道即将折断的枯枝。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张京城官员名录,朱笔在几个名字上圈了红圈,每个圈都像一滴凝固的血。
咳嗽声又起,一声紧似一声。林夙用手帕捂着嘴,待咳声渐息,展开手帕,上面斑斑点点尽是暗红。他面无表情地将手帕收进袖中,端起桌上那碗褐色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很苦,苦得舌根发麻。但很快,那股熟悉的暖流又升腾起来,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疲惫,也让头脑变得异常清醒——清醒得能听见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公公。”小卓子推门进来,眼睛红肿,“人都到齐了。”
林夙站起身。他今日穿了东厂提督的官服,绯色袍服上绣着狰狞的蟒纹,腰束玉带,头戴乌纱。这身装束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慑人。
“走。”他声音平静。
前厅里,三十名东厂精锐番子肃然而立,个个黑衣箭袖,腰佩绣春刀。见林夙进来,齐齐单膝跪地:“参见督主!”
林夙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这些都是他这些年亲手培养的心腹,有从底层太监中提拔的,有从军中挑选的孤儿,个个身手不凡,忠心耿耿。今夜,他将用他们,去斩断京城里那些暗中伸向皇权的黑手。
“京城现在的局面,你们都清楚。”林夙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谣言四起,人心浮动,军队哗变,大牢失火。有人在背后捣鬼,想把这座城,把这个朝廷,彻底搅乱。”
他顿了顿:“陛下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们守不住京城,就是千古罪人。所以今夜——”
他拿起桌上那份名录:“我要你们去请几位大人,来东厂喝茶。”
番子们抬起头,眼中闪过精光。
“第一个人,”林夙念出一个名字,“吏部文选司主事,周延。”
小卓子将一份卷宗递给为首的番子头目。头目翻开,里面详细记录了周延这三日的行踪:何时去李阁老府上,何时与几个商贾密会,何时在茶楼散布“林公公与代王勾结”的言论,甚至说了哪些话,都有目击者证词。
“证据确凿,按《大胤律》,散布谣言、动摇国本者,当杖一百,流三千里。”林夙淡淡道,“去请吧。客气些,毕竟是朝廷命官。”
“遵命!”头目领命,带五人离去。
“第二个人,”林夙又念,“户部粮饷司员外郎,钱明。”
另一份卷宗递出。钱明的问题更严重——他利用职务之便,在北营军饷发放中故意拖延,制造“克扣军饷”的假象,并与几个闹事的士卒头目有过秘密接触。
“第三个人,刑部狱吏长,赵四。”
这是刑部大牢失火的关键人物。卷宗显示,昨夜子时后,他并未将钥匙收入柜中,而是偷偷复制了一把。大火前半个时辰,有人看见他进入牢区,一刻钟后匆匆离开。
一个个名字念出,一份份卷宗递出。每份卷宗都证据详实,时间、地点、人物、证词,环环相扣,不容辩驳。
不到半个时辰,六名官员被“请”进了东厂。
他们被分别带进不同的审讯室,彼此隔绝。东厂的审讯室阴冷潮湿,墙壁上挂着各种刑具,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霉味,那是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恐惧。
周延被带进来时,腿已经软了。他是个五品文官,平日里在吏部做些文书工作,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当两个番子将他按在审讯椅上时,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林夙没有亲自审他,只隔着屏风坐着,透过缝隙观察。
审讯的是东厂的一位老档头,姓吴,面白无须,说话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
“周大人,”吴档头翻开卷宗,“十月二十一,也就是大前日,酉时三刻,你去了李阁老府上,待了整整一个时辰。能否说说,所为何事?”
周延脸色煞白:“下官……下官是去请教李阁老关于吏部考功条例的修订……”
“哦?考功条例?”吴档头笑了,“可据咱们所知,李阁老这三个月来,从未过问吏部事务。倒是你从李府出来后,第二天就开始在衙门里说,林公公要造反了,京城守不住了,让大家早做打算——这话,是谁教你的?”
“没、没人教!是下官自己瞎说的……”
“自己瞎说?”吴档头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纸,“这是十月二十二,也就是前天,你在‘一品香’茶楼与绸缎商王老板的谈话记录。你说:‘林夙命不久矣,李阁老已联络朝中清流,三日后便要清君侧。到时候,京城就要换天了。’——这话,也是自己瞎说的?”
周延浑身一颤,说不出话来。
“还有,”吴档头又抽出一张纸,“十月二十三,也就是昨日,你派人给北营三队的队正送了一封密信,信中说:‘军饷克扣之事,可闹大些。林夙焦头烂额之际,便是我们动手之时。’这信,现在就在咱们手里。笔迹是你的,印章是你的,送信的小厮也已经招了。”
“扑通”一声,周延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是一时糊涂,受了李阁老的蛊惑!他说……说林公公专权误国,只要扳倒林公公,就能还朝堂清明,下官也是……也是一片忠心啊!”
屏风后,林夙闭了闭眼。
一片忠心?
好一个“一片忠心”。为了这所谓的忠心,就可以散布谣言,煽动军队,搅乱京城,置前线将士的生死于不顾,置江山社稷的安危于不顾。
他睁开眼,眼中已无波澜。
“招了吧。”他轻声说。
吴档头会意,将一份早已写好的供词推到周延面前:“签字画押,供出同党,或许还能留条活路。”
周延颤抖着手,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终于落下。
第一个名字:李阁老。
第二个名字:刘侍郎。
第三个,第四个……
供词写完,按上手印。周延瘫软在地,像一摊烂泥。
林夙站起身,走出屏风。他看也没看周延,只对吴档头道:“按律处置。”
“督主,”吴档头低声道,“按律当斩。但他是五品官,需刑部复核,陛下御批……”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林夙打断他,“今夜之事,明日我会向首辅禀报。现在,去请下一位。”
他走出审讯室,走廊里阴风阵阵。隔壁传来钱明的哭喊声:“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啊!”
林夙脚步未停。
冤枉?
那些因为谣言而军心涣散、可能战死沙场的将士,冤枉不冤枉?
那些因为京城动荡而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冤枉不冤枉?
那些在前线拼死搏杀、却要担心后院起火的皇帝,冤枉不冤枉?
他走到关押钱明的审讯室门口,推门进去。
钱明看见他,像看见救命稻草:“林公公!林公公饶命啊!下官知错了!下官再也不敢了!”
林夙在他面前坐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钱明,你是隆庆三年的进士,对吧?”
钱明一愣:“是、是……”
“隆庆三年,那一科共取进士二百八十人。”林夙声音很轻,“你是三甲第一百四十二名,名次不高,但也不算差。后来你进了户部,从主事做到员外郎,用了十二年。这十二年,你经手的钱粮,有多少?”
钱明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些,只能颤声答:“下官……下官记不清了……”
“我替你记着。”林夙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隆庆十一年,你负责江南漕粮转运,贪污白银三千两;隆庆十三年,你负责边关军饷发放,克扣白银五千两;隆庆十五年,也就是去年,你利用新政推行之机,在青苗法执行中做手脚,侵吞百姓钱粮折合白银八千两——这三笔,只是一部分。”
钱明脸色惨白如纸。
“你贪污的钱,够你全家锦衣玉食几辈子。”林夙合上册子,“可你还不满足。李阁老许了你什么?事成之后,一个户部侍郎的位置?还是更多的金银?”
“我……我……”
“你儿子今年十六,正在国子监读书,课业不错,先生都说有望中举。”林夙忽然转了话题,“你夫人是苏州人,温柔贤淑,为你打理后宅,从无怨言。你老母亲七十有三,身子硬朗,常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你官运亨通。”
钱明的眼泪流了下来。
“可你知不知道,”林夙盯着他,“如果京城真的乱了,叛军真的打进来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这样的官员府邸?你贪污的那些钱财,会成为叛军的战利品;你的儿子,可能死在乱军刀下;你的夫人,可能受辱自尽;你的老母亲,可能连尸骨都找不到。”
他站起身:“你以为你是在为自己谋前程?你是在把你全家,往死路上推。”
钱明嚎啕大哭。
林夙不再看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对吴档头道:“他招了之后,让他写封家书。告诉他夫人,就说他奉命出京公干,要过些日子才能回去。”
吴档头一怔:“督主,这……”
“祸不及妻儿。”林夙淡淡道,“他犯的是死罪,但他的家人,不该受牵连。”
说完,他推门出去。
走廊很长,烛火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林夙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药效正在慢慢消退,疲惫和疼痛又开始侵蚀身体。他扶住墙壁,喘息片刻,才继续往前走。
下一个,是赵四。
赵四的审讯室在最里面。
与其他官员不同,赵四被绑在刑架上,身上已有鞭痕。他是个粗人,四十多岁,满脸横肉,此刻却涕泪横流,不住求饶。
林夙进来时,赵四看见他,眼中闪过怨毒:“林夙!你这个阉狗!不得好死!”
林夙在椅子上坐下,平静地看着他:“骂完了?”
“我呸!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你就去做鬼吧。”林夙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认识这个吗?”
赵四瞳孔一缩。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雕着莲花纹样,玉质温润,一看就是上品。
“这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林夙说,“刑部狱吏长,一年俸禄不过六十两。这枚玉佩,市价至少三百两。你哪儿来的钱?”
赵四咬牙不答。
“十月二十二,也就是大牢失火的前一天,”林夙继续道,“你去‘醉仙楼’吃饭,同桌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李府管家,一个是绸缎商王老板,还有一个——是马帮的三当家,胡三。”
赵四浑身一震。
“胡三给了你这枚玉佩,还有二百两银票,让你在昨夜子时后,用复制的钥匙打开丙字号牢房,在里面点一盏油灯,灯油里混了火磷,半个时辰后会自燃。”林夙的声音没有起伏,“事成之后,还有三百两。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赵四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说漏了嘴,脸色死灰。
林夙没有回答。
他怎么知道?因为他有东厂,有冯静那样的耳报神,有石虎那样的江湖朋友,还有这十年来在宫廷中布下的无数眼线。京城这潭水,表面上波澜不惊,底下每一丝暗流,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赵四,”林夙看着他,“你可知道,你烧死的那七个人,是什么人?”
赵四别过脸。
“他们是江南盐道官员,因为贪腐被抓,已经定了罪,秋后就要问斩。”林夙缓缓道,“他们该死,但不该这样死。更不该成为某些人嫁祸于我、搅乱朝局的工具。”
他站起身,走到赵四面前:“你为了一点银子,就敢在刑部大牢纵火,烧死七个人。你可知道,这把火如果烧大了,会牵连多少无辜?你可知道,京城一旦大乱,会有多少人死?”
赵四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你家里有个老母亲,眼睛瞎了,全靠你媳妇照顾。”林夙忽然说,“你儿子在城西的铁匠铺当学徒,女儿十三岁,还没许人家。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赵四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我也是没办法……胡三说,如果我不干,就杀我全家……”
“所以你就去杀别人全家?”林夙冷冷道,“那七个犯人家中,也有老母,也有妻儿。他们虽然犯了罪,但罪不至死,更不该被活活烧死。”
他转身,对吴档头道:“让他画押,然后……给他个痛快。”
“督主,不继续审了?”吴档头问,“他背后肯定还有人……”
“他背后是李阁老,是胡三,是代王。”林夙打断他,“但这些,不需要他供。我们有周延的供词,有钱明的供词,有冯静查到的线索,有石虎送来的消息——足够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告诉他家人,他是因公殉职。抚恤金,东厂出。”
吴档头愣住了:“督主,这……”
“照做。”林夙推门出去。
走廊里,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咳了很久,咳得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小卓子慌忙过来扶他:“公公!您没事吧?”
林夙摆摆手,直起身,用手帕擦去嘴角的血迹。
“人都招了吗?”他问。
“都招了。”小卓子红着眼,“周延、钱明、赵四,还有另外三个,都画了押。供词里都提到了李阁老,还有刘侍郎、赵御史……”
林夙点点头:“把供词整理好,抄录三份。一份送首辅府上,一份存档,还有一份……等陛下回来,呈给陛下。”
“那这些人……”
“按律处置。”林夙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周延、钱明,斩立决。赵四,斩立决。其余三人,杖一百,流三千里。”
小卓子倒吸一口凉气:“公公,这……这会不会太……”
“太狠?”林夙看向他,“小卓子,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十一年……”
“十一年,你见过我杀过多少人?”
小卓子想了想,摇摇头:“公公很少杀人。就算抓了人,也都是交给刑部、大理寺依法处置。”
“那为什么今夜,我要亲自动手?”林夙问。
小卓子答不上来。
“因为今夜不动手,明天死的就是更多人。”林夙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谣言不止,军心不稳;军心不稳,京城难守;京城难守,陛下在前线就得分心;陛下一分心,就可能战败;战败了,大胤就完了。”
他转过身,看着小卓子:“到那时,死的就不是六个人,是六万、六十万,甚至整个大胤的百姓。”
小卓子怔怔地看着他。
“我知道,今夜之后,朝野上下会说我林夙心狠手辣,草菅人命,是第二个刘瑾,是祸国殃民的权宦。”林夙笑了,笑容里满是疲惫和凄凉,“我不在乎。只要陛下能赢,只要京城能守住,只要大胤江山能稳固——骂名,我来背;鲜血,我来沾;罪孽,我来担。”
他拍了拍小卓子的肩:“去吧。按我说的做。”
小卓子含着泪,用力点头:“奴婢明白!”
林夙独自走出审讯区,来到衙署的后院。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叶已经落光了,枝干在夜色中张牙舞爪。他走到树下,仰头望着天空。
今夜无月,也无星,只有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三日后子时。
还有两天。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无月的夜,景琰偷偷带他溜出东宫,爬到皇宫最高的角楼上看星星。那时景琰还不是太子,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也不是东厂提督,只是个卑微的小太监。
景琰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阿夙,你看,那是北斗七星。父皇说,北斗主杀伐,是帝星。你说,我将来能成为像北斗那样的帝王吗?”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他说:“殿下会成为比北斗更亮的星。奴婢会一直陪着殿下,看殿下照亮这万里江山。”
景琰笑了,笑得那么好看,眼睛比星星还亮。
“那说好了,阿夙。你要一直陪着我,看着我成为明君,看着我治理出一个太平盛世。”
“嗯,说好了。”
说好了。
可是阿夙,我可能……要失约了。
林夙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药效彻底过去了。疼痛从肺腑深处蔓延开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又像有火在烧。他扶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粗糙的树皮,喘息着。
好累。
真的好累。
这十年来,他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不敢有片刻松懈。为景琰谋夺皇位,为景琰稳固江山,为景琰推行新政,为景琰铲除异己……他做了太多事,沾了太多血,也树了太多敌。
如今,这根弦,终于要断了。
但他还不能断。
至少,要撑到陛下回来。
撑到三日后子时,把那场阴谋彻底粉碎。
撑到……亲眼看到陛下凯旋。
林夙挣扎着站起来,擦干眼泪,整理好衣冠。当他转过身时,脸上已恢复平静,眼中又有了那种慑人的光。
他走回前厅。六份供词已经整理好,摆在桌上。吴档头躬身禀报:“督主,都准备好了。行刑的人也已就位,就在衙署后的校场。”
林夙点点头:“走吧。”
校场上,火把通明。
六个人被绑在木桩上,周延、钱明、赵四在前,另外三人在后。周延已经昏死过去,钱明在低声哭泣,赵四却瞪着眼睛,死死盯着走过来的林夙。
周围站着东厂的番子,还有闻讯赶来的几名官员——都是与这六人有牵连的,被“请”来观刑。
林夙走到台前,扫视一圈,缓缓开口:“今夜之事,诸位都看见了。这六人,散布谣言,煽动军队,纵火杀人,意图搅乱京城,动摇国本——按《大胤律》,当斩。”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我知道,有人会说,我林夙专权跋扈,滥用私刑。但我要告诉诸位——”
他提高声音:“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陛下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们在后方守土有责!谁敢在这个时候兴风作浪,祸乱朝纲,就是我大胤的敌人,就是我林夙的敌人!”
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肃杀:“今夜,我杀这六人,不是为了立威,不是为了泄愤,是为了告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京城,乱不了!大胤,亡不了!谁想趁火打劫,谁就是这般下场!”
他抬手:“行刑!”
刀光闪过。
六颗人头落地。
鲜血喷溅,染红了校场的黄土。
观刑的官员中,有人当场呕吐,有人瘫软在地,有人面色惨白,瑟瑟发抖。
林夙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六具尸体。火把的光在他眼中跳动,明明灭灭。
他知道,今夜之后,“林夙”这个名字,将真正成为朝野上下的噩梦。残忍,嗜血,冷酷,权宦——这些标签,将牢牢钉在他身上,再也撕不下来。
但他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
他转身,对吴档头道:“把尸体收了,通知家属来领。抚恤金,按我刚才说的给。”
“是。”
“另外,”林夙看向那些观刑的官员,“送各位大人回去。告诉他们,今夜之事,到此为止。但若还有人不知收敛——”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下次,就不是六个人了。”
官员们连声称是,仓皇离去。
校场上渐渐安静下来。番子们开始收拾尸体,清洗血迹。夜风吹过,带来浓重的血腥味。
林夙独自站在那儿,看着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他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木桩。
“公公!”小卓子慌忙跑过来。
林夙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站稳。
“小卓子。”
“奴婢在。”
“去准备一下,”林夙低声说,“明日一早,我要去见首辅。”
“公公,您的身体……”
“死不了。”林夙笑了笑,“至少在陛下回来之前,死不了。”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房山,是景琰征战的地方。
陛下,您看见了吗?
京城,臣替您守住了。
这骂名,这鲜血,这罪孽——臣都替您担了。
您一定要赢。
一定要……平安回来。
寅时,东厂衙署。
林夙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坐在书案前,开始写奏折。他要将今夜之事,原原本本禀报给景琰。虽然密旨上说“一切自明”,但他还是要说,要解释,要告诉陛下: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胤。
笔尖在纸上滑动,字迹工整清秀。他写得很慢,每一句都斟酌再三。写周延如何散布谣言,写钱明如何克扣军饷,写赵四如何纵火杀人,写那些证据如何确凿,写自己如何依法处置。
写到“斩立决”三个字时,笔尖顿了顿,一滴墨晕开,像一滴黑色的泪。
他继续写。
写完之后,他将奏折封好,交给小卓子:“这份奏折,等陛下凯旋之日,你亲自呈给陛下。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不能经过任何人之手。”
小卓子郑重接过:“奴婢记住了。”
“还有,”林夙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棋子,摩挲了片刻,递给小卓子,“这个,也一并交给陛下。就说……就说臣无能,不能陪陛下看江南的桃花了。愿陛下保重龙体,做一个……流芳百世的明君。”
小卓子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公公,您别这么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夙笑了笑,没说话。
他走到窗前。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黎明就要来了。
这一夜,很长。
这一夜,他杀了六个人,震慑了朝野,暂时稳住了京城。
但这一夜,他也彻底斩断了自己的退路。从今往后,他林夙就是真正的“权宦”,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是史书上注定遗臭万年的“阉祸”。
他不后悔。
只是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那个会在深夜里偷偷给他留点心的太子,舍不得那个会叫他“阿夙”的殿下,舍不得那个说要带他去看江南桃花的皇帝。
陛下,臣可能……等不到您回来了。
但臣会尽力,尽力撑到最后一刻。
撑到亲眼看见,您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门外传来脚步声。冯静匆匆进来,脸色凝重:“公公,刚收到的消息。”
“说。”
“石虎那边传信,胡三昨夜离开李府后,去了城西的一处宅子,那宅子是刘侍郎的别院。”冯静压低声音,“他们在宅子里密谈了半个时辰,胡三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包袱。石虎的人跟了一段,发现包袱里……可能是兵器。”
林夙眼神一凝:“兵器?”
“是。石虎说,看形状和重量,像是短刀、匕首之类的短兵器,数量不少,至少有二三十件。”冯静道,“胡三把包袱带回了他在城西的落脚点,那地方是个废弃的货栈,里面……可能藏了人。”
林夙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城西的位置点了点:“货栈离西门多远?”
“不到三里。”
“三里……”林夙沉吟,“一夜之间,二三十件短兵器,藏在离西门不到三里的地方——他们想干什么?”
冯静道:“三日后子时,会不会是……”
“里应外合。”林夙接道,“胡三带人从货栈出发,趁乱控制西门,打开城门,放叛军进来。”
他顿了顿:“不对。西门有禁军把守,就算胡三有内应,也不可能轻易控制城门。除非——”
他猛地抬头:“除非守门的禁军,已经被调走了!”
冯静脸色一变:“公公的意思是……”
“李阁老在禁军里有内应,这一点我们都知道。”林夙快速说道,“但如果只是几个将领被收买,还不足以控制整个城门。除非……他们有办法在子时前后,把西门的大部分守军调走,只留下几个内应,这样胡三才能轻松得手。”
“调走守军?用什么理由?”
林夙皱眉思索。忽然,他想起什么,快步走到书案前,翻出一份前日的军报:“你看这里——前日,兵部下令,从各城门抽调部分兵力,加强皇宫和粮仓的守卫,以防叛军细作破坏。抽调的比例是……三成。”
他看向冯静:“如果李阁老的人在兵部做手脚,把西门抽调的比例提高到……六成,甚至七成呢?”
冯静倒吸一口凉气:“那西门就空虚了!”
“不止空虚,”林夙眼神冰冷,“留下的那些,很可能都是他们的人。到时候胡三带人一到,里应外合,西门顷刻即破。”
他站起身:“冯静,你立刻去查,西门的抽调令是谁下的,具体抽调了多少人,留下的又是哪些人。我要最详细的名册。”
“是!”冯静领命而去。
林夙重新坐回椅中,手指轻轻叩击桌面。
三日后子时。
李阁老,胡三,西门,叛军……
所有的线索,终于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代王在城外佯攻,吸引注意力;李阁老在朝中制造混乱,牵制他和首辅;胡三带死士潜伏城内,时机一到就控制西门,放叛军进城;一旦京城陷落,陛下在前线必然军心大乱,代王便可趁势反击……
好一个里应外合之计。
若非他提前察觉,若非有石虎这样的江湖朋友,若非这十年来布下的情报网——京城,恐怕真的守不住。
但现在,既然他知道了,就不会让他们得逞。
林夙提笔,开始写第二份奏折。这次是给首辅方敬之的,详细说明西门的隐患,并提出应对之策:明面上不动声色,暗中替换掉可疑的守军,同时在西门附近设伏,等胡三等人自投罗网。
写完后,他叫来小卓子:“这份奏折,你亲自送去首辅府上。记住,要亲手交给首辅本人,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奴婢明白。”
小卓子走后,林夙又咳了起来。这次咳得比之前更厉害,血沫从嘴角溢出,滴在官服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他擦去血迹,走到铜镜前。
镜中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林夙啊林夙,”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你这辈子,活得真累。”
但他不后悔。
如果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走进东宫,选择跟在那个温润隐忍的太子身边,选择为他谋划,为他厮杀,为他……燃尽这短暂的一生。
因为那个人,是他在这个冰冷宫廷里,唯一的光。
辰时,首辅府。
方敬之一夜未眠。
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林夙送来的奏折,还有那六份供词。供词上血迹斑斑,签字画押的地方,手指印深深摁下,像一个个屈辱的烙印。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一份供词,都指向李阁老。每一桩罪行,都证据确凿。每一条罪状,都足够满门抄斩。
可他知道,他动不了李阁老。
至少现在,动不了。
李阁老是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动他,就是与整个文官集团为敌。在陛下远征、京城不稳的当下,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所以他只能等,等陛下凯旋,等大局已定,再秋后算账。
可林夙等不了。
那个年轻人,用最激烈、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李阁老伸向京城的触手。六颗人头落地,六份供词呈上——这是宣战,是示威,是告诉李阁老:你的阴谋,我都知道;你的人,我都敢杀。
方敬之佩服林夙的胆魄,也心疼他的处境。
今夜之后,林夙将真正成为众矢之的。文官们会恨他入骨,百姓们会惧他如虎,史官们会将他钉在耻辱柱上——而这一切,本不该他一个人承担。
“老爷,”老管家进来禀报,“林公公来了。”
方敬之一怔:“请他进来。”
林夙走进书房时,方敬之几乎没认出他。一夜之间,这个年轻人好像又瘦了一圈,官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色白得透明,只有那双眼睛,还亮得惊人。
“首辅大人。”林夙躬身行礼。
方敬之忙扶住他:“林公公不必多礼。坐。”
林夙在客座坐下,开门见山:“奏折,大人看了?”
“看了。”方敬之点头,“西门之事,我会立刻去办。兵部那边,我有几个可信的人,替换守军、设伏抓捕,都可以安排。”
“有劳首辅。”林夙顿了顿,“另外,那六人的家眷……”
“抚恤金已经发了。”方敬之道,“按你的意思,说是因公殉职。家属虽有疑虑,但不敢多问。”
林夙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首辅大人,您觉得……我做得对吗?”
方敬之一愣。
他看着林夙。这个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此刻却像个迷茫的孩子,眼中满是疲惫和不确定。
“对与错,有时很难说清。”方敬之缓缓道,“但我知道,昨夜若不动手,今日京城可能已经乱了。你救了很多人,也背了很多罪。”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林公公,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从你决定辅佐太子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沾血,要树敌,要承受骂名。但你有没有想过,值不值得?”
林夙笑了。
笑容很淡,却无比坚定。
“值得。”他说,“只要陛下能成为明君,只要大胤能国泰民安——一切都值得。”
方敬之转身看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可陛下……未必领情。”
“我不需要陛下领情。”林夙轻声道,“我只需要陛下,好好活着,好好当皇帝。其他的……不重要。”
方敬之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年轻人,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皇帝,把所有的冷酷都留给了自己。他把心掏出来,捧到皇帝面前,却从不说一句“疼”。
“三日后子时,”林夙转移话题,“西门之事,就拜托首辅了。我会让石虎带人在附近接应,确保万无一失。”
“那你呢?”方敬之问,“你去哪里?”
林夙沉默了一会儿。
“我去一个……该去的地方。”他说,“李阁老那边,总得有人去盯。胡三的货栈,也得有人去探。这些事,东厂做最合适。”
方敬之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林公公,你的身体……”
“撑得住。”林夙站起身,又咳了两声,但很快压下去,“首辅大人,京城就拜托您了。等陛下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方敬之站在书房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这个年轻人,像一支燃到尽头的蜡烛,还在拼命发光,照亮别人,却忘了自己即将熄灭。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字:“保重,林夙。”
墨迹未干,一滴水渍晕开,不知是泪,还是雨。
窗外,天色阴沉。
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