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一股子又咸又涩的湿气,把东海药墟的幌子吹得猎猎作响。
这里不讲金银,讲的是“命价”。
林墨裹紧了那身灰扑扑的斗篷,站在刚搭好的“毒账台”前。
这台子搭得粗糙,几根被海水泡发了的圆木架着一杆巨大的铜秤。
林墨的目光落在那秤杆上,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那秤星位置有些模糊,被人用一层厚厚的纸浆混合着骨胶重新糊了一遍。
纸浆里透出几个墨字:“……七衡之变,在于土……”
那是她当年在药王谷手抄的《七衡药典》原稿。
如今被撕得粉碎,成了这秤杆上的补丁。
“要买点啥?今日‘断肠草’便宜,三钱银子一捆。”
看秤的伙计是个独眼龙,一边剔牙一边把一捆翠绿得有些发邪的草药往秤盘上一扔。
林墨没搭话。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着斗篷的布料,在那捆断肠草的根部轻轻按了一下。
指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酥麻感。
这草根部发紫,叶脉里透着一股子暗红。
这是春融之后,沿海土壤返酸才会养出来的成色。
这种时候的断肠草,毒性比冬日里烈了起码三成。
按照“毒率浮动”的规矩,这玩意儿起码得卖五钱。
卖便宜了,那是把人往死里送。
林墨没吭声。她从袖兜里摸出一包甘草片,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甘草味甜,能解百毒,但这会儿在她嘴里却嚼出了一股子土腥味。
“来一包。”
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付了钱,抓起那一小包甘草。
转身的时候,她像是被那不平整的地砖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嘴里嚼得稀烂的甘草渣子“噗”的一声,全吐在了毒账台那根受潮最严重的木柱脚下。
那是断肠草堆放位置的正下方。
半个时辰后。
青鸢手里捏着一叠厚厚的货单,眉头紧锁地走到了毒账台边。
她是来结商队尾款的。但这账目,怎么算怎么不对劲。
“刘大眼,你这账做得不地道啊。”青鸢把货单往台子上一拍,“断肠草按三钱收,回头配出来的药劲儿大了,吃死了人,这锅谁背?”
那个叫刘大眼的账房把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青姑娘,这可是上面定的价!你看这牌子上写的……”
青鸢没看牌子。她的目光被台柱脚下的一幕吸引了。
那里有一滩被人吐掉的甘草渣子。
黑褐色的渣汁渗进泥土里,散发着一股子甜腻的味道。
一群黑蚂蚁正排着长队,像是在搬运什么宝贝似的,疯狂地往那渣子上涌。
但这蚁群的路径很怪。
它们死死地贴着那滩甘草渣的边缘走,哪怕再拥挤,也绝不往旁边那堆断肠草的阴影里踏进去半步。
甚至有一只掉队的蚂蚁,刚一触碰到断肠草落下的叶片阴影,立马就像被火烫了一样,蜷缩起身子死命往回滚。
那条蚁道,弯弯曲曲,正好勾勒出了一条极其精准的“高毒警戒线”。
青鸢的眼神瞬间利了起来。
虫蚁最知地气。
甘草引蚁,断肠驱蚁。
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就是毒性溢出的最真实边界。
这断肠草的毒气,都已经溢出到三尺开外了,账房的牌子上居然还挂着“低毒”的蓝签?
“哎呀!”
青鸢突然惊呼一声,手里的钱袋子没拿稳,“哗啦”一下散了。
几十枚铜钱滚落一地,好死不死,正好有几枚滚进了那条蚁道旁边的地砖缝里。
“刘大眼,还不快帮我捡钱!”
刘大眼不敢怠慢,骂骂咧咧地弯下腰去抠地缝里的铜钱。
这一弯腰,他的脸正好贴在了那堆断肠草的边上。
一股子冲鼻的酸涩味直冲脑门,熏得他眼睛瞬间红了一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咳咳咳!这味儿怎么这么冲?!”刘大眼一边揉眼睛一边嚷嚷,“不对啊,昨儿个还没这味儿呢!”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那条绕着走的蚁群,脸色变了。
“春酸返潮……毒性翻倍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把扯下牌子上的蓝签,换上了一根红得发紫的木签,嘴里还在嘀咕:“这数据怎么滞后了整整三天?”
夜里,又下起了暴雨。
东海这鬼天气,雨水里都带着盐分,打在脸上生疼。
药墟那条常年堵塞的排水沟,毫无意外地又泛了滥。
浑浊的污水裹挟着烂菜叶和药渣,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林墨住的小楼窗户正对着那条沟。
她没睡,倚在窗框边,看着下面黑乎乎的水流。
污水漫过了白天毒账台的那根柱子。
原本黑褐色的甘草渣,被这带着盐分的酸雨一泡,竟然并没有被冲散,反而在边缘析出了一层细密的白色结晶。
那不是盐,那是甘草酸遇到高浓度地表酸液后,产生的特殊沉淀。
就像当年苏烬宁在冷宫里,用银粉试毒时那样,至纯至简,却又一针见血。
林墨沉默了片刻。她伸手撕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襟一角。
借着那泛着白沫的污水,她用指甲蘸着那层刚析出的白色结晶,在布条上飞快地写了三个字。
“春酸增”。
字迹潦草,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张力。
她手腕一抖,那块布条裹着一块碎石,准确无误地塞进了排水口那生锈的铁栅栏缝隙里。
次日天刚蒙蒙亮。
一个流着鼻涕的扫街童子打着哈欠路过。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堵在水口的布条。
“哎?这谁扔的抹布?”
童子伸手去拽,却发现那布条上的字迹在晨光下泛着幽幽的白光,看着怪渗人的。
“春酸增……这是龙王爷贴的符咒吧?”
童子不敢扔,想了想,顺手把这块湿漉漉的布条,“啪”的一声,贴在了毒账台最显眼的那根柱子上。
等青鸢再来的时候,那块布条已经干透了,像块补丁一样挂在那儿。
她翻看着毒账台的旧录,越看越心惊。
这一个月来,账目上有几十处“误差修正”,理由千奇百怪。
“三月初五,修正价格二钱。缘由:西街老鼠死了一窝,死状卷曲,乃误食未干透的半夏。”
“三月十二,修正毒率一成。缘由:东头那傻子不肯喝井水,非要喝雨水,说明地气转咸。”
青鸢合上账册,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
没有什么权威的《药典》,也没有什么高深的《衡策》。
这里的人,用蚂蚁、用老鼠、甚至用傻子的直觉,织成了一张比任何官方机构都要敏锐的“感官校准网”。
她四下看了看,趁着没人注意,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残页。
那是烬学堂初版的《衡策手札》,上面记的不是账,而是人心。
她将那残页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账册最后那几页只有虫蛀才会光顾的死角里。
空气潮湿,那残页一入账册,纸背上那个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水印便慢慢显现出来。
只有六个字:毒亦可为账引。
黎明时分,雾气最重。
林墨收拾好那个空荡荡的行囊,准备离开。
刚走到墟口,一个小药童捧着个破碗拦住了她。
“先生,喝口汤再走吧。”
那碗里的汤色浑浊,上面还飘着几片曼陀罗的碎屑,底下沉着厚厚一层甘草渣子,看着就像是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
林墨皱眉。这配方,简直是在胡闹。
“这是谁教你煎的?”
“没谁教。”药童吸了吸鼻子,“阿婆说了,这几天海风里有腥味,喝这个虽然味道不对,但能解三天后的瘴毒。”
味道不对,但能救命。
林墨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心中那座坚守了半辈子的严谨高塔,似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腥、甜。百味杂陈。
与此同时,码头上。
青鸢负手而立,看着一艘没有挂旗的商船正在卸货。
那一麻袋一麻袋的药材被搬下来,袋口并没有贴什么官府的封条。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用炭灰简单涂抹上去的图案。
那是“双膛导烟图”的暗纹。
没人知道这图是谁画的,也没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但搬运的脚夫都知道,凡是印着这个图的袋子,得轻拿轻放,那是易燃易爆的火性药材;凡是图样反着印的,那就得防潮,是金贵的细料。
这不需要名字,只需要好用。
青鸢收回目光,望向远处那片灰蒙蒙的海面。
在那片最高的礁石群背后,几艘出海的渔船正静悄悄地驶过,诡异的是,船头上那些平日里敲得震天响的鱼鼓,今日竟然全都成了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