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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嗓子吼完,雷声像是配合演出般轰然炸裂,暴雨把整个东市浇了个透心凉。

可这雨能浇灭地上的火,浇不灭人心里的火。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股子呛鼻的焦糊味就把东市那群还没睡醒的野狗给熏得直打喷嚏。

衡记当铺的大门早就没了,黑洞洞的门框像张没牙的大嘴,往外喷着浓烟。

火其实没烧多大,关键是烟大——那是湿柴火混着半干不湿的旧账本烧出来的特有效果,黑里透着黄,粘在身上洗都洗不掉。

青鸢站在废墟前,一身白衣被烟熏成了斑点狗,头发披散着,眼神空洞得像刚被掏了魂。

她手里死死攥着几页烧得只剩边角的纸片,指节泛白,浑身抖得像筛糠。

“没了……都没了……”她嘴里碎碎念,声音嘶哑,刚好能让周围围观的早点摊贩和起早的大爷大妈听见,“几十年的心血,全让这把火给吞了。”

周围人指指点点,一脸唏嘘。

“造孽哟,这衡记平时看着光鲜,怎么昨晚那雷一劈,里面全是这种黑烟?”

“嘘,你没听说?那是天罚!昨晚那紫水流了一地,说是冤魂索命呢!”

青鸢低着头,没人看见她垂下的眼睫毛下,那双眼睛里哪有一丝悲痛?

全是精光。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残页的边缘——纸张粗糙,墨迹浮于表面,闻着只有一股劣质松烟墨的臭味,根本没有真正苏家老账本那种陈年桑皮纸特有的柔韧和沉香墨的雅韵。

真的账本?

早在昨晚混乱最顶峰的时候,就已经顺着那个小乞丐满是烂疮的怀抱,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了林墨那只不起眼的药箱夹层里。

这一把火,烧的是华贵妃想销毁的“证据”,也是青鸢给华贵妃挖的“坟”。

“听说了吗?昨晚那火里还有歌声呢!”

人群里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

就像是往干草堆里丢了个火星子,这话头瞬间就炸开了。

几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手里拿着风车,一边在满是泥水的街巷里疯跑,一边嘴里唱着奇怪的调调:

“赤硝盐,银线缠,贵妃娘娘夜不安;香囊坠,污水翻,三年冤魂要还钱……”

童音清脆,穿透力极强,在这一片焦土废墟上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词儿编得太绝了。

每一句都对应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直播”,哪怕是没亲眼看见的人,听了这歌也能脑补出八分画面。

正在指挥手下清理现场的柳嬷嬷,听到这童谣,那张刚补好妆的老脸瞬间黑成了锅底。

“谁教的?把这群小兔崽子给我抓起来!”柳嬷嬷气急败坏地吼道,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

几个家丁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拎小鸡一样拎住那几个孩子。

“谁教你们唱的?说!是不是那个姓苏的贱种?”家丁恶狠狠地逼问。

那领头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鼻涕泡都出来了:“没人教……呜呜……是做梦!昨晚做梦听见有个白衣姐姐在房顶上唱,还要给我们发糖吃……”

“我也梦见了!那姐姐身上好多血,还撒纸钱!”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哭嚎。

“胡说八道!”柳嬷嬷气得脑仁疼。

做梦?全城的孩子做同一个梦?骗鬼呢!

可这借口你还没法治罪。咋地,大梁律法还能管得住老百姓做梦?

还没等柳嬷嬷发作,一股更加诡异的味道飘了过来。

不是焦糊味,是一股子极苦的药味,混着石灰的呛人气。

“让开让开!都不想活了是吧?”

林墨挎着药箱,手里拎着一桶白石灰,身后跟着一队愁眉苦脸的衙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她今天换了身行头,脸上蒙着厚厚的白纱布,手上套着硝制过的羊肠手套,活像个刚从停尸房出来的仵作。

“京兆尹大人有令!”林墨把那桶石灰往地上一顿,激起一片白尘,“衡记账房失火,里面存了大量没处理干净的药材和不知名的毒物,如今这毒烟扩散,极易引发时疫!即刻起,封锁东市三街,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跟在后面的京兆尹捕头苦着脸,手里拿着封条,那是真不想贴啊。

但这林神医今早直接冲进衙门,把一包昨晚收集的“毒灰”拍在案桌上,那灰就在大人眼皮子底下毒死了一只耗子,吓得大人差点尿裤子,当场就批了封锁令。

“疫病?真的假的?”

老百姓最怕这个,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瞬间往后退了三丈远。

“不想死的就过来领汤药。”林墨从药箱里掏出一个大铁勺,指了指旁边刚搭起来的药棚,“这是‘安神避毒汤’,喝了能防毒气入体,但副作用是会让人犯困,少说话。这毒气最喜人气,话越多死得越快。”

这话简直就是往人群里扔了个静音咒。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百姓,一听“话多死得快”,立马闭了嘴,一个个乖得像鹌鹑,排着队去领那黑乎乎的汤药。

柳嬷嬷站在警戒线外,眼睁睁看着那几条贴着官印的封条把衡记围了个严实,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这哪里是什么防疫?

这分明是画地为牢!

林墨这一招“封山育林”,直接把华贵妃想派人进去搜查那地下账库的路给堵死了。

那汤药里当然没什么避毒的成分,林墨往里面加了微量的曼陀罗花粉和酸枣仁。

这玩意儿喝下去,不出半刻钟就能让人脑子昏沉,舌头打结,就算想传谣言也得有力气张嘴不是?

更绝的是,这药还能让人产生轻微的健忘,睡一觉醒来,昨晚看见的细节就能忘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恐惧印记。

这才是控制舆论的高手。

入夜。

东市静得像座死城。

只有衡记废墟上偶尔飘起的一缕残烟,在月光下扭得像鬼影。

林墨坐在药棚里,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皮都没抬一下。

面前的炭盆里,火苗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来了。”她翻了一页书,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果然,几道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像壁虎一样从后墙翻进了封锁区。

柳嬷嬷不放心。

账本没亲眼看见烧成灰,她睡觉都得睁只眼。

这几个人是她养的死士,专门干这种见不得光的脏活。

领头的黑衣人打了个手势,几人分散开,直奔废墟中心那个塌了一半的地下入口。

就在他们脚尖刚落地的瞬间。

“噗——”

一声极轻的细响。

领头人脚下踩碎了一颗埋在土里的小泥丸。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散开来。

那味道很特别,不像是花香,倒像是在阴暗角落里放久了的油脂味,带着一点点甜腻。

“什么味儿?”左边的黑衣人吸了吸鼻子。

“别管,快找!”领头人压低声音。

可是下一秒,领头人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他的视线里,原本站在左边的同伴,那张蒙着黑布的脸突然扭曲起来,原本黑色的夜行衣变成了惨白色,长发披散,七窍流血,赫然变成了昨晚那个“白衣女鬼”青鸢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儿?!”领头人惊恐地低吼,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刀。

而在左边那个同伴眼里,领头人也变成了举着刀索命的厉鬼。

“尸油香引。”

林墨合上书,透过药棚的缝隙,冷漠地看着外面那场荒诞的闹剧。

这是药王谷用来守墓的损招。

用尸油提炼出的香料,混合致幻的蘑菇粉,只要接触到活人的体温就会瞬间挥发。

吸入者会把自己内心最恐惧的形象投射到眼前的人身上。

这帮人心虚,心里有鬼,看见的自然就是鬼。

“杀!杀了你!”

“别过来!啊——”

废墟中响起了压抑的惨叫声和兵器碰撞的脆响。

几个平日里配合默契的死士,此刻像疯狗一样互相撕咬,刀刀见血,招招致命。

林墨从怀里掏出一块生姜,放在鼻尖嗅了嗅,以此来冲淡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

“病不欺人,毒却欺心。”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仿佛看的不是一场自相残杀,而是一出无聊的皮影戏。

半个时辰后,打斗声停了。

地上躺了三具尸体,还有一个剩口气的,正对着空气跪地磕头,嘴里胡言乱语地喊着“娘娘饶命”。

青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林墨身后。

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脸上洗净了烟灰,却显得更加苍白。

她手里捏着一枚小小的东西,是在刚才那堆废墟最不起眼的墙角缝隙里抠出来的。

那是一枚玉扣。

已经被火熏得焦黑,表面却还残留着一点温润的光泽。

这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工极为精细,刻的是“并蒂莲”的样式。

“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衡记。”青鸢的声音很冷,像是在陈述一个死人的判决书。

衡记是华贵妃的私产,但这枚玉扣的形制,却是宫里另一位主子最爱用的。

林墨瞥了一眼,从药箱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点透明的液体在一个浅碟子里:“扔进去。”

青鸢松手。

玉扣落入液体的瞬间,发出一阵细密的泡沫声。

那层焦黑的烟渍迅速剥落,露出了原本洁白的玉质。

而在液体的浸泡下,玉扣内侧竟然缓缓浮现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暗纹。

那是一个字。

“沈”。

青鸢的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原来如此。”

华贵妃身边最得力的柳嬷嬷,掌管着衡记这么机密的据点,可这据点里,竟然会有沈昭仪贴身之物?

沈昭仪是先帝宠妃,沈家更是把控着军权。

而华贵妃背靠太后,一向在后宫横着走。

这两家平日里为了争宠斗得乌眼鸡似的,谁能想到,在这只有死人才知道的地下黑账里,她们竟然早就穿上了一条裤子?

或者说……是互相拿捏着对方的把柄?

“这水真浑啊。”林墨晃了晃那个碟子,看着那个“沈”字在水中晃动,渐渐扭曲,“看来咱们这位皇帝陛下,脑袋顶上这顶帽子,颜色挺丰富。”

“这玉扣不是柳嬷嬷掉的。”青鸢将洗净的玉扣重新攥回手心,玉石的凉意沁入掌心,让她因为愤怒而发热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些,“位置在账房的暗格夹层外沿,看样子,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故意留下?

是为了栽赃,还是为了……留后路?

“管他是谁。”青鸢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的灯火依旧辉煌,看不见这里的废墟与尸体,“既然她们联手织了这张网,那我就把这网扯烂,看看里面到底兜着多少烂鱼臭虾。”

林墨没有接话。

她弯下腰,从脚边的药箱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布包。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片残破不堪、带着暗沉血迹和焦痕的布料。

那是昨晚从柳嬷嬷腰间抢下来的那个香囊的残片。

虽然内胆被扔进了水沟制造了那场“紫水映窗”的大戏,但这外层的布料上,依然吸附着常年累月渗透出来的药粉微粒。

“今晚月色不错。”

林墨抬头看了看天上一轮清冷的残月,将那块破布平铺在一块干净的琉璃板上。

她从袖中抽出一套极其精巧的银制工具——那不是普通大夫用的针具,而是药王谷秘传的“析微针”。

“你想干什么?”青鸢问。

林墨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瓶子里装着半瓶散发着淡淡荧光的液体。

那是“月露”,采集自极寒之地的晨露,专门用来还原那些被掩盖、被销毁的微量痕迹。

“虽然那内胆扔了,但只要这布上还留着哪怕一粒尘埃大小的残渣……”林墨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与兴奋,“我就能把它‘种’出来。”

“种出来?”

“对,种出它的‘根’。”

林墨将一滴月露轻轻滴在那片残布的中心。

液滴并没有散开,而是像一颗珍珠一样滚圆地立在布面上。

在月光的照射下,那滴露水内部开始出现了一丝丝极其细微的浑浊。

像是某种沉睡的种子,嗅到了复苏的气息,正准备破土而出,将那背后真正的制毒之人,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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