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钟终于响了。
那声音,像是用钝器一下下砸在冰冻的湖面上,沉闷、压抑,震得人心头发慌——耳道里嗡鸣未散,喉头泛起铁锈般的腥甜。
养心殿内,炭火烧得正旺。
松脂燃烧的微甜焦香混着暖风扑面,可那暖意只浮在苏烬宁的皮肤表面,丝毫无法渗入四肢百骸;【炭盆深处还透出一缕冷杉木芯烧尽后的微苦清气,幽幽钻进鼻腔】。
左眼彻底黑了。
像被泼了一大团化不开的浓墨,连光感都消失殆尽。
右眼的视野也开始扭曲,烛火的光晕在瞳孔里拉出长长的、模糊的重影,仿佛随时会碎裂;【眼球像一枚被强行拧紧的生锈齿轮,每一次转动都牵扯着太阳穴上药膏的冰针】。
全靠太阳穴上那一点冰凉的药膏,如同一根细针,死死钉住她即将溃散的神志。
林墨这“蚀目散”……当真阴狠。
“娘娘,您慢些。”
青鸢搀着她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指尖的力道却稳如磐石。
苏烬宁能感觉到,青鸢掌心的汗,已经浸透了自己薄薄的宫装袖口,黏腻湿冷;【那汗里还裹着井水刚打上来的土腥气,混着青鸢腕间常年不散的艾草熏香】。
这丫头,比她还紧张。
她没说话,只是任由青鸢扶着,一步步走向那个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萧景珩今日穿了一身墨色常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卷云纹。
他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白玉碗的碗盖,碗盖与碗身碰撞,发出“哒、哒”的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那声音像两片薄冰在齿间碾磨,每一下都刮擦着她绷紧的鼓膜】。
那声音,像是精准地踩在她心脏的鼓点上。
“爱妃来了。”他抬起眼,目光懒懒地扫过来。
那眼神像一把软刀子,看似无锋,却能顺着你的骨头缝往里钻。
苏烬宁屈膝行礼,动作刻意放慢了半分,显得有些僵硬。
她没抬头,只是用余光锁定了离他最近的那个绣墩。
“臣妾来迟,请陛下恕罪。”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舌尖抵着上颚,压住喉间翻涌的干呕。
“无妨,坐。”萧景珩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陪朕用膳。”
苏烬宁顺从地坐下,身子微微前倾,伸出手去拿他面前那碟水晶虾饺。
她的动作很慢,宽大的袖袍垂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机会只有一次。
她的指尖算准了角度,装作无意,朝着他腰间佩戴的玉带拂去;【指尖尚未触及,已先感知到那温润玉质沁着晨寒的凉意,仿佛一截深埋地底的玄冰】。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润玉质的瞬间——
萧景珩的身子,不着痕迹地侧了半分。
一个完美的闪避。
苏烬宁的指尖,只划过一片虚无的空气;【视网膜上残留的烛火重影忽然分裂成三簇:一簇在萧景珩右肩,一簇在他腰带搭扣,第三簇……正映在他微微扬起的左手袖口内侧。
就是现在!】。
她心中猛地一沉。
下一秒,手腕一紧,一股灼热的力道传来,将她整只手牢牢攥住。
是萧景珩反手扣住了她。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他拇指的指腹精准地压在了她的脉门上,那块皮肤的纹理、骨节的凸起,都清晰地印在她的感知里;【脉搏在指腹下狂跳,像被困在陶罐里的雀鸟,撞得他拇指微微震颤】。
“爱妃今日的手,有些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像猫抓住了耗子,不急着咬死,只想慢慢地玩。
苏烬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被发现了。
她没有挣扎,反而借着他手上的力道,身子顺势一软,整个人像一截没了骨头的柳条,毫无征兆地朝着他怀里跌去。
“哎呀!”
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
她跌倒的瞬间,手肘精准地撞上了桌角那盏刚沏好的热茶。
“哗啦——”
青瓷茶盏应声而倒,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大部分溅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阵沉闷的“滋滋”声,一小部分,则不偏不倚地浇在了萧景珩的龙袍下摆;【新焙龙井的涩香轰然炸开,裹着湿羊毛地毯闷腐的微酸气,蒸腾起带着铁锈味的暖雾】。
一时间,茶叶的清香和水汽的湿热,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陛下!”苏烬宁像是真的吓坏了,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跪倒在地,“臣妾该死!臣妾笨手笨脚,惊扰陛下了!”
她一边请罪,一边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袖子,就要去擦拭他袍角的水渍。
就是现在!
混乱中,她的指尖飞快地探入他微敞的内衬,直奔心口;【肋骨随呼吸微微起伏的阻力感清晰传来,指尖擦过紧实胸肌时,甚至触到一粒细小的旧疤凸起】。
一触即离。
平整。坚硬。只有肌肉的纹理和心脏在皮下沉稳的搏动。
什么都没有。
苏烬宁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密诏不在他身上。
昨夜“灰鸽”密信里的“龙袍内衬”,指的是登基大典上那件正装礼服!
她立刻收回手,再抬头时,右眼里已经蓄满了一片懵懂又无辜的水雾,眼角还带着惊吓后的微红,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萧景珩低头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闻声想要上前的宫人。
然后,他蹲下身,亲自从桌上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拭着刚才被茶水溅湿的指尖;【帕子吸饱了茶水,微凉滑腻,他指腹的薄茧刮过她指节,留下细微的麻痒】。
他擦得很仔细,连指甲缝都没有放过。
“毛毛躁躁的。”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极快地晃了一下。
那一瞬间,苏烬宁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她看不清!视野里只有一团模糊的、快速移动的黑影!
但前世在尸山血海里练出的本能,让她的大脑快过了眼睛;【风声频率陡增——不是直线袭来,是带着弧度的切削!
腕骨旋转角度0.3秒滞后……他拇指正压我脉门,小指必微翘卸力!】。
她捕捉到了那只手划破空气时,带起的微弱风声。
左边!
她强行控制着几乎失控的眼球,精准地朝着那道风声传来的方向转动,然后抬手一抓——
温热、坚实。
她抓住了他的手指。
“陛下又在考校臣妾的反应吗?”她仰起脸,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撒娇的嗔怨。
萧景珩盯着她那双看似清亮、瞳孔却有些涣散的眼睛,眼底深处的疑虑,像潮水般退去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散。
他收回手,站起身,只淡淡说了一句:“大典在即,朕不希望你有任何闪失。”
回到那间破败的偏殿时,苏烬宁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青鸢立刻从井里打了盆冷水,用帕子浸透了,小心翼翼地给她冰敷着红肿的眼周;【冰冷的布料贴上发烫的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那股钻心的刺痛总算被压下去几分,井水特有的土腥气与青鸢帕子上残留的皂角清苦交织在一起】。
“主子,刚从尚衣局浣衣房‘老七’那儿传来的消息。”青鸢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为了防止大典生变,那件绣着九龙纹的吉服,被萧景珩锁进了尚衣局的‘天字库’。”
“天字库?”
“是。四名死士十二个时辰轮流看守,每隔半个时辰,就换一把锁钥。除非皇帝亲临,否则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苏烬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早已被她体温捂热的、磨尖了的腰牌残片;【残片边缘割得指腹生疼,那痛感却像锚点,死死拽住她摇摇欲坠的清醒】。
边缘锋利如刃。
林墨的药,撑不过今晚。
一旦双目全盲,她就成了真正的砧上鱼肉,再没有一丝一毫翻盘的机会。
她缓缓睁开唯一能视物的右眼,从妆奁最底层的暗格里,翻出一个不起眼的瓷瓶。
瓶塞拔开,一股极淡的、类似腐烂菌菇的腥气飘了出来;【那腥气底下,竟蛰伏着一丝极淡的、雨后苔藓的清冽】。
她将瓷瓶递给青鸢,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
“既然正门进不去,”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那我们就……让那件衣服‘自己’出来透透气。”
青鸢接过瓷瓶,低头一看,瓶身上用小字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荧光粉;【这粉遇陈年霉斑会泛幽蓝冷光,而艾草霉变时菌丝最盛……若混入炭盆,烟雾必裹着荧光孢子漫溢。
天字库地砖沁水,守卫靴底必沾湿泥——蓝光印,就是活路标】。
殿外,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冷风卷着一股潮湿的水汽,似乎又要下雪了。
苏烬宁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棂,对青鸢说:“去,把库房里那些受了潮快要发霉的艾草,都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