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卷藏在玉珏内芯里,比蝉翼还要薄、卷得比针尖还要细的东西。
苏烬宁没急着拆那玩意儿,反倒是先把发髻上那根刚插了一夜的银簪拔了下来。
簪身离发,带起几根缠绕的青丝,头皮上一阵细微的刺痛。
这簪子分量不对,轻了半钱。
晨光透过窗棱纸打在银簪表面,并没有反射出银器该有的温润光泽,反倒透着一股惨淡的灰白。
她把簪头对着那一缕晨曦,眯起左眼——簪身极细的中空管道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注尽的半滴液体,正挂在管壁上,黏稠得像刚融化的松脂。
她从袖口摸出一根验毒的银针,动作利落地探了进去。
没有变黑。
银针拔出来的时候,针尖泛着一层诡异的淡青色,像是发霉的陈茶。
“控脉散。”苏烬宁嗤笑一声,指腹摩挲着那冰凉的针尖,“萧景珩这狗皇帝,这是怕我死得太快,还是怕我活得太野?”
这药不是救命的,是锁命的。
服之确实能压制透支生命力的反噬,但代价是全身经脉会被药力封锁,从此以后,只要离开施药人超过三日,血脉就会像炸了膛的炮仗一样逆行倒施。
“吱呀——”
殿门被人用膝盖顶开,林墨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走了进来。
那药味儿冲得霸道,像烧焦的轮胎拌着黄连,闻一口都能让人天灵盖发苦。
“别看了,那就是个‘狗项圈’。”林墨把药碗往桌上一墩,溅出几滴黑汁,烫得红木桌面冒起白烟,“这药引子必须配合龙玺裂纹产生的磁场共鸣才能生效。陛下这是把解药拆成了两半,一半在药里,一半在他身上。你要是敢擅自停药或者离家出走,不出三天,大罗金仙也得给你收尸。”
苏烬宁没接话。
她只是从怀里掏出那枚凤印。
黑沉沉的印身在接触到簪子的瞬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
那滴残留在簪子里的药液,竟然被凤印底部的磁石吸了出来,在半空中悬浮成一颗晶莹的青色珠子。
“他要是真想把我当狗养,就不会让我看见这个。”
苏烬宁指尖一弹,那滴药珠瞬间崩碎。
随着药液散去,那银簪内壁上,显露出一行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雕铭文。
在晨光的折射下,那两个字像是在燃烧——归凰。
林墨那个万年冰山脸难得抽搐了一下:“这是……青氏一族的古语?”
“意思是‘同生’。”苏烬宁把簪子重新插回发间,力道大得像是要钉进骨头里,“这哪是什么项圈,这是他把自个儿的命也押上桌了。这男人,调情都透着股子疯劲儿。”
巳时刚过,日头毒辣辣地烤着青砖地。
青鸢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名册跨进门槛,那是新编禁军的轮值表。
她走得急,脚底带风,额角的刘海都被汗水打湿成缕,贴在皮肤上,透着股焦躁。
“主子,这批名单不对劲。”
青鸢把名册摊开在苏烬宁面前,手指点在末页的一处夹缝里。
那里夹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干枯薄膜,看着像是什么昆虫褪下的壳,枯黄焦脆,稍微一碰就能碎成渣。
“这是‘铁线蛊’的残翅。”青鸢的声音压得很低,嗓子里带着点干涩的沙哑,“只有吃过死人肉养大的蛊虫,翅膀才是这种焦黄色。”
苏烬宁眼皮一跳,伸手去拿茶盏。
手腕“不小心”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半桌,深褐色的茶汤瞬间浸透了那页名册。
纸张吸水变色,一股子霉烂的味道蒸腾而起。
而在那片湿漉漉的纸背上,原本空白的地方,几行朱砂写就的小字像渗血一样浮现出来——
“戌时三刻,西角门换岗,蛊血引路。”
这哪里是什么轮值表,分明是一张催命的通行证。
青鸢看得后背发凉,指甲死死抠进掌心的软肉里:“昨晚在摘星楼立誓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三个领头的副将眼神飘忽,不敢看那枚血誓简。原来根子烂在这儿了。”
还没等苏烬宁说话,她的左眼突然毫无征兆地抽痛起来。
那种痛感极其尖锐,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子直接捅进了视神经,连带着半边脑仁都在突突地跳。
视野瞬间被血色淹没。
幻象里,御花园的琼林宴上,灯火通明。
萧景珩手里端着一只九龙翡翠杯,仰头饮尽。
下一秒,两行黑血顺着他的鼻孔和眼角蜿蜒而下,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慵懒笑意的脸,瞬间布满了青紫色的尸斑。
而那只酒壶的把手上,缠着一缕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金丝——那编织手法极度繁复恶俗,正是那位已经成了灰的华贵妃生前最爱的“盘金结”。
“呃……”
苏烬宁闷哼一声,身子猛地一晃,手肘重重磕在桌角上,震得茶盏乱跳。
“主子!”青鸢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扶。
“别动。”苏烬宁一把推开她,大口喘着粗气,冷汗顺着下巴滴在手背上,凉得吓人,“去尚膳监,把这玩意儿混进今晚御酒的封蜡里。”
她手里捏着一截从那卷玉珏诏书上扯下来的火蚕丝。
这东西遇酒即溶,无色无味,却能让任何蛊毒在半刻钟内显形。
“还有,”苏烬宁死死盯着那张还在滴水的名册,眼神狠戾得像只护食的狼,“传本宫的懿旨,今晚的御酒,必须由陛下开封首尝。谁敢多嘴劝一句,直接拖出去杖毙。”
青鸢愣住了:“主子,您这是要拿陛下的命去赌?”
“我赌他敢喝。”
苏烬宁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嘴角勾起一抹有些癫狂的笑意,“我也赌那个藏在暗处的老鼠,看到皇帝敢喝那壶‘毒酒’,会不会吓得尿裤子。”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坤宁宫里没点灯,昏暗得像座古墓。
萧景珩是一个人来的。
他没带随侍,也没穿那身晃眼的龙袍,只着了一身墨色的常服,宽袍大袖,更显得身形修长挺拔。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带进了一股晚风,吹得殿内的幔帐轻晃,像鬼影憧憧。
桌上只摆着那一壶酒,和两只杯子。
萧景珩看都没看苏烬宁一眼,径直走到桌边,修长的手指搭上酒壶的把手。
指腹擦过那缕暗藏的金丝时,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酒液倾倒,水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你知道这酒里有什么。”
苏烬宁坐在阴影里,声音冷得像冰渣子,“华贵妃留下的余孽,把那一窝子蛊虫卵都下在这壶酒里了。喝下去,不出三息,五脏六腑就会烂成一滩泥。”
萧景珩端起酒杯,在鼻尖轻嗅了一下。
酒香浓烈,却掩盖不住那股极淡的腥甜味。
“朕知道。”
他笑了,笑意却没达眼底,反而透着股子疯狂,“朕还知道,你让青鸢在封蜡里加了火蚕丝。这玩意儿加上朕体内的龙气,就是引爆蛊毒最好的火折子。”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的瞬间,苏烬宁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折断。
“嗡——”
就在酒液入喉的刹那,萧景珩的袖口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那枚裂开的龙玺像是活了过来,一道金色的光雾顺着他的袖管蔓延而出,瞬间包裹住他的全身。
与此同时,苏烬宁发间那支空心银簪也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簪头微微发烫,一缕紫色的烟霭从簪孔中喷薄而出,与那金色的光雾在半空中交织、缠绕、融合。
紫色烟霭顺着萧景珩的口鼻钻了进去。
原本应该爆发的蛊毒,像是遇到了天敌,连个屁都没放出来,就被这股霸道的混合气息绞杀得干干净净。
萧景珩放下酒杯,脸色虽然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抬脚走到苏烬宁面前,弯下腰,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一起,呼吸交缠,温热而暧昧。
“你明知这酒是剧毒,还敢让我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儿,“万一朕赌输了呢?”
苏烬宁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
她缓缓抬手,从怀里掏出那枚沉甸甸的凤印,毫不犹豫地按在了萧景珩的掌心。
冰凉的印身贴上滚烫的掌心,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因为我知道,你袖子里藏着另一支空心簪。”
苏烬宁的手指顺着他的小臂滑进袖口,指尖触到了一根同样冰凉、同样极细的银簪。
“那里面装的,是我的心头血。”
她笑了,笑得肆意又张扬,眼底闪烁着算计得逞的狡黠,“双印共治,血脉同修。我的血加上凤印的磁场,就是你体内蛊毒唯一的解药。萧景珩,从你把那支‘归凰’簪插在我头上的那一刻起,咱们俩的命,就已经拴在一根绳上了。”
窗外,夜空中那颗原本黯淡的“归凰星”,突然光芒大盛。
星光穿透云层,洒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将那一金一紫两股气息映照得如同凤凰涅盘般的烈焰。
“疯子。”
萧景珩低骂了一声,低头吻住了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
唇齿相依间,全是血腥气与酒香混杂的味道——那是亡命徒之间特有的、至死方休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