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川几乎是连滚带爬冲进小院的。
这阵突兀的骚动瞬间撕破了小院黄昏的宁静。傍晚的天光尚未完全隐没,天际残留着一线橘红的暖光,将云层边缘勾勒出淡淡的金边。苏星澜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膝头摊着一本厚厚的药典,指尖还停留在某一页泛黄的插图上——那是某种生长在极北之地的珍稀雪莲,据说有安神定魄之效。闻声,她惊愕地抬起头,看见陈大川跑得满头大汗,帽子歪斜,一张憨厚的脸涨得紫红,胸膛剧烈起伏,扶着院门气喘吁吁。
“陈副官?”苏星澜放下书,站起身,眼里带着一丝疑惑和关切,“你怎么了?是……景渊哥哥出什么事了吗?”她的心微微提了起来。能让沉稳的陈大川失态至此,莫非晚会上发生了意外?
“没、没有!首长没事!是好、好事!天大的好事!”陈大川猛地摆手,气息不匀,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晚会!首长!那些人!胡说八道!首长他……他发话了!”
他越急越说不清楚,只得用力比划着,模仿着陆景渊当时的神情姿态,试图还原那石破天惊的一幕:“首长就那么站着,眼神跟冰刀子似的,唰唰唰扫过去,全场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听得见!然后、然后他就说……”陈大川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板起脸,模仿着陆景渊那冷硬威严的语调,“‘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星澜的不实言论。否则,将以诽谤军属处理!’”
“军属?”苏星澜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清澈的眸子里困惑更深,“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军人的家属!”陈大川用力解释,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首长还说……还说您是……是……”他憋足了劲,那个词在喉咙里滚了好几遍,终于带着一股与有荣焉的激动吼了出来,“未婚妻!”
“未婚妻?”苏星澜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从她柔软的唇瓣间吐出,带着一种天真而不谙世事的韵味。她偏了偏头,像一只不解人事的小动物,认真求解,“未婚妻……是什么?”
“啊?未、未婚妻就是……”陈大川一下子卡了壳,一张黑脸憋得更红。跟一个心智单纯得如同白纸的姑娘解释“未婚妻”的含义,这任务比让他负重越野二十公里还难。他使劲挠着后脑勺,几乎要挠出火花,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自认为最直白易懂的解释:“就是……就是要结婚的意思!以后要永远在一起,成为一家人的意思!”
“结婚?”苏星澜轻轻“啊”了一声,声音细微,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她先是感到一阵纯粹的、为“永远在一起”而生的欢喜。随即,这欢喜与“未婚妻”这个陌生而郑重的词汇碰撞,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惶恐的羞怯,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紧接着,那些她曾隐约感知、却被陆景渊牢牢挡在外界的流言蜚语,此刻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她忽然就明白了,他这句“未婚妻”,不仅仅是承诺,更是一道斩断所有污秽与揣测的利剑,一个将她彻底纳入他绝对保护之下的、最坚实的宣告。
一股混合着巨大安心与汹涌情感的热流,至此才毫无保留地从心口炸开,迅速涌向四肢百骸。脸颊、耳朵、甚至脖颈,都像是被晚霞彻底浸染,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滚烫红晕。那热度来得迅猛而强烈,让她有些晕眩,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手背冰了冰发烫的脸颊,却毫无用处。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怦怦”地跳,声音大得她自己都能清晰听见,节奏快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震惊、茫然、羞涩,还有一种被稳稳接住、妥帖安放的巨大安全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画面和声音飞速闪过——陆景渊深夜归来时带着一身清冷露水却先望向她的眼神,他将她不喜欢喝的茶水默默换成果汁的沉默,他为她挡去所有纷扰时坚毅的侧脸,他偶尔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温和,还有她被噩梦惊醒时,守在门外直至她呼吸平稳才悄然离去的脚步声……
无数个她曾以为寻常的瞬间,此刻都被“未婚妻”这三个字重新照亮,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深沉的意义。
原来,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没有用任何委婉的方式,没有做任何铺垫和解释,就用这种最直接、最霸道、最符合他陆景渊风格的方式,在所有可能非议她的人面前,为她正名,为她加冕,为她筑起了一道高高的、谁也逾越不了的围墙。
他用“未婚妻”这三个字,用“军属”这重受律法严格保护的身份,将她牢牢地护在了他的羽翼之下,隔绝了所有风雨和刀剑。
他甚至……没有提前告诉她。
是了,他向来如此。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陈大川看着苏星澜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神飘忽,久久不语,心里又开始打鼓。他是不是说得太直接,吓到苏姑娘了?“苏、苏姑娘?您……您没事吧?”
苏星澜被他的声音唤回神智。她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了然的坚定:“我没事。”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陈大川,望向院门外那条通往主干道的幽静小路,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他……什么时候回来?”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首长那边晚会应该快结束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到家。”陈大川连忙回答,看着苏星澜瞬间亮了一下的眼眸,心里总算踏实了,嘿嘿傻笑了两声,“那、那我先回去了?苏姑娘,您……您等着首长就好!”
陈大川走后,小院重新恢复了安静。
但这份安静,却与往日截然不同。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躁动不安的因子。苏星澜再也看不进去任何一个字。她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步,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旁低垂的栀子花枝叶,那含苞的白色花蕾在暮色中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她走进客厅,又走到厨房,看了看灶上温着的几样清爽小菜和熬得香糯的米粥,都是他喜欢的口味。她摆好碗筷,觉得不整齐,又重新摆了一遍。坐回沙发,没几分钟又站起来,走到窗边张望。
心里好像揣了一只调皮的小兔子,活蹦乱跳,不得安宁。那种陌生的、汹涌的情绪还在胸腔里冲撞,让她坐立难安。脸上热度未退,反而因为他归期的临近,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她不再仅仅想着那几个词。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他过往沉默的守护,是他此刻为她撑起的这片不容置疑的蓝天。和景渊哥哥……永远在一起吗?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尖再一次剧烈颤抖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甜蜜。
不知过了多久,当时钟的指针指向一个特定的刻度,远处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小院门口熄灭。
苏星澜几乎是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几步窜到客厅门口,手按在门框上,指尖微微发凉。她听着那独一无二的、节奏分明的脚步声踏过青石板,越来越近,沉稳得如同他这个人,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尖上。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转动。
房门被从外面推开,带着一身初夏夜晚微凉气息的陆景渊,迈步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常服,肩线凌厉,身形挺拔如山岳。客厅温暖的灯光流淌在他身上,柔和了几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硬,但他深邃的眼眸在看到她站在门口时,似乎也并未流露出过多的意外,只是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比平时更深沉了些。
他反手关上门,脱下军帽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
苏星澜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他回来就雀跃地迎上去,软软地喊“景渊哥哥”。她只是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震惊,有懵懂的羞涩,有全然的信赖,还有一丝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无措。
陆景渊转过身,面向她。他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用那双洞察一切的黑眸沉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等待,在给予她消化和反应的时间。
他向她走近了一步,两步。
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夜晚的清冷空气,扑面而来。
在他即将走到她面前,身影完全笼罩住她的时候,苏星澜忽然动了。
她没有后退,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微微仰起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的下颌,然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纤细的手臂,有些迟疑地、轻轻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将发烫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他军装微凉的、挺括的前襟上。
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瞬间的紧绷,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透过布料传来,一声声,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这个拥抱,无声无息。
却仿佛耗尽了苏星澜此刻所有的勇气,也蕴含了她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汹涌澎湃的理解与回应。
陆景渊高大的身躯在她贴近的刹那,有极短暂的僵硬。但很快,那僵硬便化为了更深的柔和。他垂眸,看着埋在自己胸前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看着她通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尖,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纤细肩膀。
他抬起手臂,宽大的、带着薄茧的手掌,先是轻轻落在她的后背上,带着安抚的意味。停留片刻后,最终缓缓收紧,以一种绝对占有的、保护的姿态,将她整个人密密实实地回拥在怀里。
他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客厅里灯火静谧,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无需任何言语。
这个无声的拥抱,已然胜过千言万语。
他懂了。
她也懂了。
陆景渊合上眼,怀中真实的、温软的触感,鼻尖萦绕的独属于她的清甜气息,让他一晚上因处置那些宵小、因当众宣布归属而始终冷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奇异地安定下来,化作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柔软。
而苏星澜,在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和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中,一直躁动不安的心,也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
未婚妻。
原来是这样的。
窗外,月色初升,清辉无声洒满庭院,温柔地覆盖了一切,也抚平了傍晚时分那份躁动不安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