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或者说，风还在呜咽，但山谷里的每一个人，都听不见了。
他们的世界，被那几十支缓缓抬起的、闪烁着幽蓝色能量光晕的步枪枪口，压缩成了一个绝对寂静的真空。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里。
联盟的意志。
这五个字，从那个叫做冷芯的女人嘴里吐出来，轻飘飘的，却比山谷上空那艘钢铁巨舰还要沉重。它像一块无形的墓碑，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灰鸦的手，已经不仅仅是握住【寂灭】的枪托了。她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蜿蜒的蚯蚓，虬结着。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即将发起致命扑击的母豹，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她那双灰色的眸子里，之前所有的焦虑和疲惫都被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杀意。她锁定的，不是那些幽灵般的士兵，而是那个穿着一身白衣，仿佛不属于这个肮脏世界的女人。
她有把握。在对方开火的零点一秒内，将那个女人的头颅，变成一蓬绚烂的血雾。但她也知道，那之后的零点二秒，整个山谷，会变成一片焦土。
就在这根弦即将崩断的瞬间，零，向前走了一步。
他越过了灰鸦，挡在了她的身前。这个简单的动作，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灰鸦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杀意，硬生生地挡了回去。
“零！”灰鸦从牙缝里挤出他的名字。
零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了冷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你想谈的，是‘我们’。”零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那就意味着，你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完整的、并且愿意合作的……‘零先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黑洞洞的枪口。
“而不是一具……因为目睹了屠杀而选择自我格式化的……尸体。”
冷芯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那是一种棋手发现对手走了一步意料之外的好棋时，才会流露出的、混杂着欣赏与警惕的眼神。
“说得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她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轻描淡写的下压手势。
那些幽灵士兵，如同接收到了无声的指令，手中的能量步枪，枪口齐刷刷地，重新垂了下去。那股几乎要将空气凝固的压力，瞬间消散了。山谷里的幸存者们，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浑身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
“我喜欢和聪明人谈话。”冷芯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完美的、毫无温度的微笑，“那么，零先生，介意……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进行一场……私下会谈吗？”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零身后的灰鸦。
“不行！”灰鸦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灰鸦。”零终于回过头，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这是我的战争。让我自己来。”
“你疯了？！”灰鸦压低了声音，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焦急，“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她是冷芯！联盟议会里最臭名昭着的‘手术刀’！她从来不跟人谈判，她只解剖！你一个人去，会被她连骨头带皮都吞下去！”
“我知道。”零轻声说，“但是，有些棋局，只能由王来下。”
他看着灰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相信我。”
又是这两个字。
灰鸦的呼吸一滞。她看着零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片……她看不懂的深邃。她想起了在遗忘之都，在无数幻象中，她凭着信任，开出的那一枪。她想起了在圣所，这个男人为了唤醒她，不惜燃烧自己的存在。
她心中的暴怒和杀意，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渐渐冷却，只剩下一种无力的、揪心的疼。
最终，她松开了紧握着枪托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动作，代表了她的妥协。
“我就在这里等你。”她沙哑地说，“如果你半小时内不出来，或者……我感觉到任何不对劲。我会把那艘船，从天上打下来。然后，杀光他们每一个人。最后，下去陪你。”
这不是威胁。这是一个……誓言。
零点了点头，然后，他转向冷芯。
“就在这里吧。”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安放着昏睡孩子们的洞穴，“就在……我的‘作品’旁边。我想，议员阁下，应该也对他们很感兴趣。”
冷芯的嘴角，那抹微笑的弧度，更深了。
“正合我意。”
……
洞穴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尘土混合的、令人心安的味道。但此刻，这味道里，却多了一丝冰冷的、消毒水般的气息。
冷芯就站在晨风的床边，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覆盖着一层淡蓝色的生物能量薄膜，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晨风发烫的额头。那动作，不像是在抚摸一个孩子，更像是在鉴定一件……稀世珍宝的成色。
“体温39.7度，心率142，大脑皮层活跃度……超过了峰值的1200%。”她收回手指，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赞叹，“真是……奇迹。一个凡人的躯壳，竟然能承载如此庞大的数据下载量而没有直接脑死亡。零先生，你的‘摇篮’协议，比档案里描述的，还要……伟大。”
零沉默地站在她对面，洞口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开出你的条件吧，议员。”他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在这些毫无意义的恭维上。
“条件？”冷芯笑了，她转过身，推了推眼镜，“不，零先生，我想你误会了。这不是一场……讨价还价的交易。这是一次……告知。”
她走到洞穴中央，与零隔着一堆篝火，遥遥相对。跳动的火焰，在她的镜片上，映出两点妖异的红光。
“首先，我们来定义一下这些孩子们的现状。”她伸出一根手指，“他们不是‘生病’。‘病’这个词，代表着衰败和异常。而他们，恰恰相反，他们是在‘进化’。是在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跨越式的……物种升级。”
“他们的精神，正在与这个被你‘更新’过的世界，进行最底层的链接。当这个过程完成，他们将不再需要通过‘系统’这个蹩脚的翻译器来理解世界，他们……将成为世界规则本身的一部分。他们可以……让枯木逢春，让顽石唱歌。他们，是神只的雏形。”
她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仿佛在描绘一幅壮丽的未来画卷。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冰冷，“任何伟大的变革，都需要引导。一群拥有神只力量的……野孩子，你觉得，他们会给这个本就脆弱的世界，带来救赎，还是……另一场规模更大的毁灭？”
零的瞳孔，微微收缩。
“所以，联盟的目标，就是成为这个‘引导者’。”冷芯摊开了双手，姿态坦然得仿佛在阐述一个真理，“我们，将接管这些孩子。用联盟最顶尖的技术，最丰富的资源，为他们建立一个……绝对安全的‘孵化室’。我们会教导他们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如何理解自己的责任。我们会将他们，培养成……守护人类文明的、新一代的……‘神明’。”
“而你，零先生。”她的目光，灼灼地盯着零，“你，是这一切的源头。你是……创世的‘代码’，是打开所有‘神性’的……万能密钥。你的存在，对于这项伟大的事业，至关重要。”
“所以，你需要‘配合’。”
“联盟会为你提供最高规格的待遇。你将拥有独立的A级权限实验室，可以调动除最高机密外的所有数据库资源。你将成为‘新神计划’的首席顾问，你的名字，会被刻在人类文明复兴的纪念碑上，与那些旧时代的伟人，并列在一起。”
她描绘的未来，是那样的诱人。权力，地位，名誉……几乎是任何一个挣扎在废土里的幸存者，都无法拒绝的……终极梦想。
但零，只从这华丽的辞藻背后，听出了两个字。
囚笼。
一个用黄金和钻石打造的、更加华丽、更加坚固的……囚笼。
“如果……我拒绝呢？”零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冷芯脸上的微笑，终于，彻底消失了。
她直视着零，那双眼睛，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似乎要将零的灵魂，从里到外，剖析得一干二净。
“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很遗憾。”
“首先，是这些孩子们。”她指了指那些昏睡的身影，“我们会判定，这次失控的‘进化’，是一场A级的生物灾难。联盟的医疗队，会为他们注射‘逻辑稳定剂’。这种药剂，会瞬间切断他们与世界系统的链接，保住他们的性命。”
“但代价是……”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品味着接下来的残忍，“他们的灵魂，会因为数据的强行剥离，而受到永久性的、不可逆的损伤。简单来说，他们会醒来，变成一群……永远长不大、没有思想、只会吃饭和呼吸的……痴呆儿。一种……人道主义的‘治疗’。”
零的拳头，在阴影中，猛地攥紧了。
“然后，是这个山谷。”冷芯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我们会将这里，定义为灾难的源头，一个高危的‘污染区’。联盟的净化部队，会……彻底‘消毒’这里的一切。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土地，以及……每一个活着的生命。为了防止‘病毒’扩散，这是……必要的牺牲。”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零的身上。那目光，冰冷，而又带着一丝……怜悯。
“至于你，零先生。”
“联盟永远欢迎英雄，但绝不容忍……一个不受控制的、行走的……核武器。”
“我们会出动‘净化者’。不惜一切代价，将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
她说完，洞穴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冷芯，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她没有威胁，没有咆哮。她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不可更改的……程序。
她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通往天堂的、被镀金的奴役之路。另一个，是通往地狱的、与所有珍视之人一同毁灭的……自由之路。
【她没有说谎。】
零的脑海里，克洛诺斯那冰冷的、纯粹逻辑的声音，响了起来。
【根据我的数据库分析，‘逻辑稳定剂’的化学式，确实是以切断高维信息链接为目的，副作用是永久性损伤大脑额叶。净化部队的‘焦土协议’，在联盟的行动准则中，优先级为第二级。至于‘净化者’……他们确实拥有……理论上可以抹杀我们这种‘存在’的武器。】
【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分析，接受她的提议，是目前最优解。我们可以利用联盟的资源，完成最后的‘同源融合’，然后，再夺取一切。】
克洛诺斯的声音，充满了诱惑。那是一个……理性的、正确的、通往胜利的……魔鬼的低语。
零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冷芯，问出了一个……与眼前这一切，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议员阁下，”他说，“在你看来，‘人’，究竟是什么？”
冷芯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有想到，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零会问出如此……哲学性的问题。
她想了想，然后用一种非常严谨的、如同在背诵教科书的语气回答道：“人，是碳基智慧生命的统称。是dNA的载体，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是……一种可以被优化和管理的……生物资源。”
“原来如此。”零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然后，他笑了。
那不是愤怒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疲惫和悲哀的……苦笑。
“在遗忘之都，也有一个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零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叫克洛诺斯。他也认为，人类是需要被‘管理’的资源，情感是需要被‘格式化’的缺陷。”
“然后……我杀了他。”
冷芯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你和他不一样。”零看着她，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他是个疯子，但他至少……诚实。而你，议员，你把‘囚禁’，叫做‘孵化’。把‘洗脑’，叫做‘引导’。把‘屠杀’，叫做‘消毒’。”
“你甚至……为这套肮脏的、腐烂的逻辑，披上了一件叫做‘联盟意志’的、光鲜亮丽的外衣。”
“你比他……更令人作呕。”
洞穴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冷芯的眼睛里，那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温和，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冰冷。
“看来，零先生，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她说。
“不。”零摇了摇头，“我只是……拒绝了你的选择。”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股源自母体的、如同君王般的气息，不自觉地散发了出来，让洞穴里的火焰，都猛地摇曳了一下。
“我会救他们。用我自己的方式。”
“我会守护这里。用我的生命。”
“至于你……和你的联盟……”
零的目光，穿过洞口，仿佛看到了那艘悬停在天空中的巨舰，看到了它背后，那个庞大的、冰冷的、名为“秩序”的……利维坦。
“……我们会成为你们的……‘错误’。”
“一个……你们永远也无法修正的……错误。”
冷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她点了点头，转身，向洞口走去。
“我给你……十二个小时。”
她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冷硬如铁。
“十二个小时后，日出之时。如果你不带着这些孩子，主动走到广场中央，向联盟投降……”
“……我的医疗队，就会变成净化部队。”
“祝你好运，零先生。”
说完，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洞口的光亮里。
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灰鸦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洞口，带着满脸的焦急和担忧。
“怎么样？她……”
“准备战斗吧。”
零打断了她，转过身，重新看向床上那些安静沉睡的孩子们。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却也前所未有的……沉重。
“天亮之后，”他轻声说，“战争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