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巨大的蘑菇状树冠，在潮湿的苔藓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灰鸦醒了。
她几乎是弹起来的，身体的反应快于意识。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凉的空虚。她的那把“告死鸦”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安宁感。
零就坐在她不远处，背靠着那棵巨树，那把沉重得能压垮一头牛的【寂灭】被他用一种近乎随意的姿态抱在怀里，仿佛那不是足以撕裂苍穹的终极武器，而只是一截有点分量的柴火。他的眼睛闭着，呼吸平稳悠长，但灰鸦知道，他醒着。他的感知，像无形的潮水，正覆盖着这片山丘的每一寸土地。
“感觉怎么样？”零没有睁眼，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林间的露水。
灰鸦活动了一下四肢。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感觉，正从每一个细胞深处苏醒。疼痛依旧存在，但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而被一种酸麻的、新肉正在生长的痒意所取代。她的身体，正在以一种远超废土常识的速度自我修复着。
“好得……有点恶心。”她站起身，试着走了几步，虽然依旧有些踉跄，但已经不再需要任何搀扶。“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生命编织。”零睁开眼，平静地回答，“修复了你受损最严重的几个脏器，代价是……我忘了昨天晚饭吃的营养剂是什么口味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谈论天气。但灰鸦却听得心脏一抽。她知道，那绝不仅仅是忘记一顿饭的味道那么简单。每一次“编织”，他都在用自己存在的“基石”，去填补她生命的“裂缝”。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别再这么做了”或者“这不值得”，但最后，出口的却是一句干巴巴的：“……巧克力味。难吃得要死。”
零笑了。那笑容，像清晨的阳光一样，干净，温暖，驱散了她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出发吧。”灰鸦不再纠结，她从零的手中，接过了那支【寂灭】，“现在，它应该不会再把我的肩膀弄断了。”
虽然依旧沉重，但她的身体，已经能够勉强承受。这是一种宣告，宣告她重新变回了那个可以并肩作战的“灰鸦”，而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累赘。
他们再次踏上了旅程。
这个新世界，慷慨地向他们展示着它的奇迹，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它的……诡异。
最初的两天，是死一般的寂静。灰鸦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废土。在她的经验里，任何一次超过三公里的迁徙，都至少会遭遇七到八波低等畸变体的骚扰。那些饥饿的、无脑的“腐皮犬”、“掘地蠕虫”或是“酸液喷吐者”，就像是废土生态系统里最基础的背景噪音，无处不在，令人烦躁，却也是可以被预知的危险。
但现在，它们……消失了。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拿着一块橡皮擦，将这些构成了废土“日常”的污点，从世界的画卷上，干干净净地抹去了。
大地是如此的……干净。干净得让人心慌。
“不对劲。”第三天的下午，在一片由巨大蕨类植物构成的森林里，灰鸦停下了脚步。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没有腐臭味，没有血腥味，只有植物和泥土本身的味道。
“太安静了。”她低声说，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周围每一片巨大的、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的蕨叶，“这里是‘哀嚎湿地’的边缘，以前，这里是‘沼泽潜伏者’的猎场。它们的巢穴，应该就在这附近。可现在……连一点信息素的味道都没有。”
她站起身，看向零，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摇篮协议……把它们都杀光了？”
“不完全是。”零的目光，穿透了茂密的蕨类森林，望向了更深处。在他的感知世界里，那里并非空无一物。恰恰相反，那里……充满了“眼睛”。
“它只是……提高了准入门槛。”零轻声说，“旧的‘筛选’规则，是看谁更能适应‘毁灭’。活下来的，都是最扭曲，最能忍受辐射和饥饿的。而新的规则……是看谁更能适应‘生命’。活下来的，是更聪明的，更懂得……合作的。”
“合作？”灰鸦皱眉，这个词，用在畸变体身上，让她感到一阵恶寒。
零没有再解释。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他指了指前方大约三百米外，一处被巨大蕨叶掩盖的空地。
“听。”
灰鸦屏住了呼吸，将自己的听觉提升到极限。起初，她只能听到风声和叶子摩擦的沙沙声。但很快，一种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
那是一个……婴儿的哭声。
凄厉，无助，仿佛随时都会断气。那声音，像一把最尖锐的钩子，瞬间就勾住了灰鸦的心脏。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作为废土的老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声音，通常意味着什么——拟形者，一种能模仿人类声音的、最阴险的猎食者。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举枪。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生存法则——任何多余的善意，都是致命的。
但零却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枪管。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看着就好。”
灰鸦一愣。她顺着零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传来哭声的空地。几分钟后，一个身影，从另一侧的蕨类丛林中，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拾荒者服装的男人。他看起来很年轻，脸上写满了惊慌和疲惫。他听到了哭声，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但最终，还是无法抑制的同情心战胜了理智。他握紧手中的砍刀，小心翼翼地，朝着哭声的源头摸了过去。
“蠢货！”灰鸦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她几乎已经能预见到，下一秒，这个可怜的拾荒者，就会被从地底钻出的拟形者撕成碎片。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彻底颠覆了她数十年来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所有认知。
当那个拾荒者，拨开最后一片巨大的蕨叶，看清空地中央的景象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里，没有什么弃婴，只有一个破旧的、还在播放着录音的扩音器。而扩音器的周围，散落着七八具已经被啃食得差不多的、属于其他拾荒者的尸骸。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由畸变体，精心布置的……陷阱。
男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转身就想跑。但已经，太晚了。
“沙沙——”
伴随着一阵整齐划一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五头矫健的、如同蜥蜴般的生物，从周围的蕨类丛林中，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它们的身形，比旧世界的迅猛龙稍小，通体覆盖着一层能随着光线和环境，变幻出不同色彩的、如同鳞片般的角质层。它们的眼睛，不是畸变体那种浑浊的、充满了疯狂的红色，而是一种……冰冷的、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琥珀色。
它们呈一个完美的半圆形，将那个可怜的拾荒者，包围在了中央。没有嘶吼，没有狂暴的冲锋。它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群经验最丰富的猎人，欣赏着已经落入网中的猎物，那最后时刻的绝望。
“回响盗龙。”零的声音，在灰鸦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克洛诺斯式的、冰冷的分析腔调，“摇篮协议之后，由‘拟形者’基因模板为基础，融合了至少三种攀爬类、两种伏击类掠食者基因，优化筛选出的新物种。拥有极高的学习能力和团队协作能力。它们学会了使用工具，布置陷阱，甚至……理解了‘恐惧’这种情绪的价值。”
灰鸦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她看着那五头“回响盗龙”，它们之间，甚至没有任何声音交流，仅仅通过眼神和微小的肢体动作，就在进行着复杂的战术沟通。一头负责正面威慑，两头从侧翼缓缓压迫，另外两头，则悄悄地绕到了那个拾荒者的背后，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这是……狩猎的艺术。一种本不该属于畸变体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智慧。
那个可怜的拾荒者，在极致的恐惧中，终于崩溃了。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挥舞着砍刀，朝着正面的那头盗龙冲了过去。
而那头盗龙，只是轻蔑地、向后跳了一步。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两头盗龙，如同两道无声的幻影，瞬间扑上，锋利的爪子，精准地划开了他毫无防备的背脊和腿筋。
没有血腥的撕咬，没有残忍的虐杀。只有……高效的、一击致命的……处决。
男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倒在了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五头盗龙，围了上来，开始……进食。它们进食的动作，依旧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秩序。头领先进食最好的部分，然后是其他成员，等级分明，井然有序。
灰鸦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她握着【寂灭】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看到了吗？”零的声音，将她从震惊中拉了回来，“旧的狩猎法则，已经失效了。在这个新世界里，你不能再把它们当成野兽。你必须……把它们当成另一群……‘人’。”
另一群……人。
这个定义，让灰鸦感到一阵反胃。
“我们……要绕过去吗？”她低声问。她很清楚，面对五头如此聪明、如此默契的顶级掠食者，即便是全盛时期的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不。”零摇了摇头，“它们挡住了去风语者山谷的必经之路。而且……”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群正在进食的盗龙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近乎悲悯的情绪。
“……而且，该让这个世界的新居民们，认识一下它们的新‘管理员’了。”
说完，零站起了身。他没有拿任何武器，就这么坦然地、一步一步地，从蕨类丛林的阴影中，走了出去。
他的出现，瞬间打破了那片血腥的宁静。
五头回响盗龙，几乎在同一时间，停止了进食。它们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危险的针状，死死地锁定了这个不速之客。
它们没有立刻攻击。它们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警告般的“嘶嘶”声。它们的身体，微微下伏，肌肉紧绷，像一张张拉满了弦的弓，随时都能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零没有停下脚步。他依旧保持着那种不疾不徐的、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般的节奏，缓缓地，走向它们。
【警告：目标能量反应等级远超数据库认知。】 【分析：威胁等级判定中……判定失败。】 【行为逻辑分析：非狩猎，非入侵，非逃离……逻辑冲突。】
盗龙们的集体意识中，响起了混乱的警报。它们那刚刚进化出的、足以让它们在废土上称王称霸的智慧，在面对零这个“异常变量”时，第一次，出现了……“宕机”。
在距离它们还有十米的时候，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
然后，一股无形的、超越了气味和声音的……“意志”，从他的身上，缓缓地释放了出来。
那不是杀气，也不是威压。那是一种……更加古老的、更加源头的、铭刻在所有“摇篮造物”基因最深处的……“指令”。
【安静。】
那意志，如同春风，拂过盗龙们的身体。它们那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了下来。它们喉咙里的警告声，也戛然而止。
【退下。】
五头回响盗龙，琥珀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挣扎与迷茫。它们那属于掠食者的骄傲与凶性，正在与来自血脉源头的、无法抗拒的绝对命令，进行着激烈的对抗。
最终，那头体型最大的首领，第一个，垂下了它高傲的头颅。它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紧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
它们放弃了来之不易的猎物，放弃了这片它们赖以生存的猎场。它们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为零，让开了一条道路。
零迈开脚步，从它们中间，穿了过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那些尸体一眼。当他走过之后，他身后的盗龙们，才敢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目光，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直到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蕨类森林的尽头，灰鸦才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她看着那五头依旧保持着臣服姿态的、废土上最顶级的掠食者，又看了看零离去的方向，喉咙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快步跟了上去，终于在一片开阔地，追上了零。
“你……”她看着零的侧脸，那张清秀的、甚至还带着一丝少年气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让她感到陌生的……神性与孤独。“……你到底，变成了什么？”
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她。他眼神里的那层“神性”缓缓褪去，重新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温暖而清澈的零。
“我还是我。”他说，“只是……多了一份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
他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回响盗龙，轻声说：“我给了它们智慧，就不能再放任它们，用这份智慧，去重复旧世界最愚蠢的错误。秩序……必须被建立。哪怕，是以这种……最不讲道理的方式。”
灰鸦沉默了。她忽然明白了。零所要对抗的，从来都不只是某个具体的敌人。他要对抗的，是整个世界的……混乱本身。
她走上前，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他肩膀上落下的一片蕨叶孢子。
“走吧，管理员先生。”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前面，就快到了。”
他们继续前进。又走了一天一夜。
当第五天的黎明，第一缕阳光刺破地平线时，他们终于，走出了一望无际的丛林。眼前，豁然开朗。
在他们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道巨大而狭长的裂谷。仿佛是远古的巨人，用一柄无形的巨斧，将这片大地，硬生生地劈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裂谷的两侧，是近乎垂直的、高达数百米的陡峭岩壁，岩壁上，布满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被风蚀出的孔洞。
一股恒定的、强劲的气流，从裂谷的深处，永不停歇地吹拂而出。当这股风，穿过那成千上万个岩洞时，便被切割、扭曲、重组，最终，汇成了一首……诡异而宏大的交响曲。
那声音，时而像是低沉的呜咽，时而像是尖锐的呼啸，时而……又像是无数人，在用一种古老的、无法被听懂的语言，窃窃私语。
“这里就是……风语者山谷。”
灰鸦站在悬崖的边缘，望着那道熟悉的、让她魂牵梦绕的裂谷，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