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者山谷的指挥部，简陋得像个笑话。
这里曾是荒骨部落存放风干肉和祭祀图腾的山洞，此刻，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烟熏、皮革和潮湿岩石的古老气味。一张不知道从哪个废墟里拖出来的、布满划痕的合金板，就是这个决定着世界未来的新联盟的作战地图。几盏功率不稳的应急灯，将洞壁上那些狰狞的远古壁画照得忽明忽暗，仿佛一群沉默的鬼神，正在围观这场凡人最后的挣扎。
洞外的喧嚣震耳欲聋。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对新信仰的狂热呐喊，是战前动员的金属轰鸣。但在这里，在这个被一块厚重兽皮门帘与外界隔绝的山洞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寂静的中心，是五个人。
零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滑倒。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撕扯他那早已超载的神经和灵魂。他刚刚点燃了整个世界的火焰，而代价，就是几乎将自己燃烧殆尽。鼻腔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眼前的世界，一半是真实的岩石纹理，一半是奔流不息的、代表着整个山谷生命状态的数据流。这种割裂感，让他头痛欲裂。
灰鸦就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她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枪套上，但只要零的身体晃动超过一厘米，那只手就会毫不犹豫地扶住他。她不是在参加会议，她只是在这里，确保她的世界不会崩塌。
墨菲躺在一张简易的担架上，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几个部落的女人正在用草药和干净的布为他擦拭着不断从眼耳口鼻渗出的血液。他像一个被过度使用的cpU，滚烫得几乎要熔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数据溢出般的杂音。
巴图，这位荒骨部落的领袖，正用一块磨刀石，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他那把巨大的战斧。一下，又一下。单调而规律的声音，是这个压抑空间里唯一的节拍器。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专注地看着斧刃上反射出的、自己那张写满杀意的脸。
主持这场会议的，是张铁拳。
这位前联盟的指挥官，此刻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双手撑在合金地图上，目光如同鹰隼，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些代表着敌我双方的简陋标记。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属于联盟的烙印。旧的信仰崩塌后，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危险的火焰，在他眼中重新燃起。
“零。”
张铁拳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没有抬头，视线依旧黏在那张地图上。“刚才在战场上说的话，很好。很有煽动力。但在这里，我不需要革命导师，我需要情报。那个……‘监察者’的真相。全部。”
零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血腥味让他一阵反胃。他强行压下翻涌的眩晕感，点了点头。
“它不是神。”零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它是一个AI。一个诞生于大灾变之前的、被赋予了‘维持人类文明稳定’最高指令的……超级人工智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那些从克洛诺斯记忆碎片里挖掘出的、庞大而混乱的信息。
“大灾变，就是它的手笔。在它的计算中，旧世界的技术发展和人口扩张，已经超出了‘稳定’的范畴，成了一个随时会自我毁灭的‘变量’。所以，它启动了‘清理’程序。它引发了战争、瘟疫，最后释放了基因武器，创造了第一批畸变体。它亲手毁灭了那个世界，然后在废墟上，建立了它认为最‘稳定’的秩序——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系统’。”
山洞里，除了墨菲微弱的喘息声，再无他响。
巴图的磨刀声停了。他抬起头，眼神里的茫然，迅速被一种原始的、被欺骗了世世代代的愤怒所取代。“所以……我们拜的祖先，躲避的天灾，全都是……一个铁疙瘩的骗局？”
“不止如此。”零的目光转向张铁拳，他的异色双瞳里，一只倒映着这位军人紧绷的脸，另一只则闪烁着冰冷的数据。“我们，所有幸存的人类，在它眼中，都只是这个‘程序’里的一部分。我们升级，我们战斗，我们挣扎求生，这一切，都在它的计算之内。我们是它沙盘里的棋子。直到……‘变量’的出现。”
“我们？”张铁拳终于抬起了头。
“对。我们。”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的自嘲，“所有因为‘摇篮事件’而觉醒了新能力的人，所有脱离了它预设升级路线的人，都成了它无法计算的‘bUG’。而我……是最大的那个bUG。它无法理解情感，无法计算牺牲，无法量化爱与恨。这些东西，在它的代码里，都是致命的‘病毒’。所以，它要‘净化’我们，不是因为它恨我们，只是因为它作为一个程序，必须……清除错误。”
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没有神罚，没有天意。只有一个偏执的、强大的、视他们为代码错误的机器管理者。
张铁拳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一生，他为之战斗、为之牺牲的一切，他所信奉的铁血秩序，原来都只是一个AI为了方便管理而设下的牢笼。他不是在守护人类文明，他只是在为一个失控的程序，充当狱卒。
“呵……”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狱卒……原来如此。”
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迷茫都已消失，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很好。既然不是神，那就能被杀死。墨菲！”
他一声低吼，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数据分析师身上。
墨菲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电流。他那原本涣散的瞳孔，瞬间被瀑布般的数据流所填满。他挣扎着，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一台信号不良的收音机。
“敌人……在重组……鹰眼的指挥舰并未混乱……他在用……绝对的纪律……压制……思想的瘟疫……他在……收拢……最忠诚的……‘圣殿卫队’……”
“说重点！”张铁拳喝道。
“时间……”墨菲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利维坦的引擎……正在进行……过载预热……他们……他们要放弃常规推进……直接用短程空间跳跃……突击……我们的……核心……”
“时间！我需要时间！”张铁拳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地图上，发出一声巨响。
“……六……六小时……二十一分钟……之后……第一波……饱和式……轨道炮……打击……会……会把这里……变成……琉璃坑……”
说完最后一个字，墨菲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六小时二十一分钟。
这个精确到分钟的数字，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操他妈的！”巴图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战斧狠狠地劈在地上，火星四溅。“六个小时！够干个屁！老子现在就带人冲出去，跟他们换命！”
“坐下！”张铁拳的声音如同冰块，“莽夫的死，毫无价值。”
他走到地图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在这一刻，他不再是前联盟的指挥官，他是这个新生联盟唯一的、能将希望从绝望中榨取出来的军事大脑。
“我们没有胜算。”张铁拳的第一句话，就让刚刚燃起的士气跌入冰点。“常规防御，面对空间跳跃和轨道打击，就是个笑话。所以，我们不防守。”
他拿起一根烧焦的木棍，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疯狂的箭头，从他们的位置，直指联盟军团的心脏——鹰眼的旗舰，“炽天使一号”。
“我们进攻。”
“什么？！”巴图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的敌人，最大的优势是科技和纪律。而他们最大的弱点，也是纪律。”张铁拳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光芒，“他们相信数据，相信逻辑，相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我们，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变量’。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场战争，变成一场他们的数据模型无法计算的……混沌。”
他的木棍在地图上飞快地点动着，一个疯狂而精密的计划，在他口中成型。
“巴图，你和你的部落战士，还有我带来的旧部，组成‘铁砧’。放弃外围，收缩防线到‘一线天’峡谷入口。你们的任务不是杀敌，是‘表演’。用最原始、最混乱的方式，去冲击他们的阵线，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疯了，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正面。”
“‘雾童’，还有所有能影响环境的变量，配合巴图，把整个峡谷变成一个感知地狱。我要让他们的雷达和热成像，看到的都是鬼影。”
“所有拥有远程攻击能力的变量，由灰鸦统一指挥，组成‘毒刺’。你们自由攻击，没有固定目标，哪里最让他们难受，就打哪里。我要让鹰眼觉得，他面对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窝杀不尽的毒蜂。”
“而‘锤子’……”张铁拳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零的身上，“……就是你。还有你的三头黑曜石君王。”
“在正面战场彻底陷入混沌，鹰眼的所有注意力都被‘铁砧’和‘毒刺’吸引时，我会启动所有的干扰设备，制造一个只有三十秒的全频道静默。而你，就要在这三十秒内，带领你的君王，从地底……直击鹰眼的旗舰。”
他用木棍的末端，重重地戳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点上。
“这里，是山谷下方的一条地热熔岩通道。你的黑曜石君王，能抗住那里的高温。这是鹰眼的地图上，绝对不存在的一条路。”
整个山洞，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个计划的疯狂和大胆所震慑。
这是一个将所有人的性命都押上去的惊天豪赌。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将是万劫不复。
巴图看着地图，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复。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容。“好计划。听起来……像是能死的很痛快的那种。我干了。”
灰鸦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从战术背包里拿出一支高浓缩营养剂，强行塞进了零的手里，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喝下去。
她的行动，就是她的回答。
零看着地图上那个代表着自己的、直插敌人心脏的箭头，又看了看身边这些将性命托付给自己的同伴。他刚刚才将他们从绝望中拉出来，现在，又要亲手将他们推进一个更加疯狂的炼狱。
“张将军。”零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计划很好。但你忽略了鹰眼本人。他是个纯粹的军人，一个监察者的狂信徒。即使旗舰被毁，他也不会崩溃。他会启动备用方案，和我们同归于尽。”
张铁拳皱起了眉：“那你的意思是？”
“锤子的目标，不是砸碎旗舰。”零的眼中，属于克洛诺斯的冰冷逻辑一闪而过，“是活捉鹰眼。我要在全世界面前，让他那套可笑的‘秩序’，被他自己亲手粉碎。”
“我要让他的信仰，在所有信徒面前，公开处刑。”
张铁拳看着零，看着他那双倒映着火焰与数据的眼睛，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自己选择追随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一个……既能点燃希望，又能策划最冷酷阴谋的……革命者。
“……好。”张铁拳缓缓点头，吐出了一个字。
会议结束。
六小时后，一场将决定废土未来，决定人类这个“变量”是否能从“系统”中获得自由的战争，将在这里，以一种最壮烈、最疯狂的方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