辐射尘组成的微风，没有温度，像幽灵的叹息，拂过两个宿敌之间那不到五十米的、凝固的空气。
风里带着死亡的味道。不是血腥的、腐烂的、废土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死亡。而是一种更纯粹，更终极的，来自原子层面的崩解与凋零。
鹰眼就站在这片凋零的中心。他像一棵被闪电反复劈打过的枯树，只剩下最后一点焦黑的轮廓还维持着站立的姿态。他的骄傲，他的信念，他用铁与血铸就的整个世界，都在“泰坦”那轻蔑的一脚之下，被踩成了齑粉。
他看着零。这个……“变量”，这个“癌症”，这个他毕生致力于“净化”的错误。他本该恨他入骨，本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上去，用牙齿咬断他的喉咙。
但此刻，他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烧尽了一切的、空洞的灰烬。仇恨？太奢侈了。在一个连存在本身都即将被抹除的世界里，仇恨是一种多么无聊的情感。
“我们的‘神’……给我们开了一个同样的玩笑。”
鹰眼的声音，像是在用砂纸打磨自己的声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自嘲。
车里，灰鸦的手指已经搭在了【寂灭】的扳机上。她的呼吸平稳，心跳却像战鼓。她不相信鹰眼。一个狂信徒的信仰或许会崩塌，但那只会让他变成一个更危险的、不可理喻的疯子。只要鹰眼有任何异动，她会毫不犹豫地送他去见他那失宠的“神”。
科尔文则已经彻底失语。他看着那个曾经让他不敢直视的背影，如今却单薄得像一张纸。他觉得荒诞，觉得可悲，一种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悲凉淹没了他。
零向前走了一步。就是这一步，打破了凝固的僵局。
鹰眼身后的卫兵们本能地举起了枪，但他们的手臂抖得像是风中的树枝，连瞄准都做不到。
“你的神没有抛弃你，鹰眼将军。”零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它只是……把你和你的士兵，当作计算失误后，需要清理的冗余数据。就像它清理钢铁壁垒-3号，就像它即将清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类据点一样。”
“你闭嘴！”鹰眼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但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被剥光了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痛苦。
“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零没有理会他的咆哮，继续说道，他的异色双瞳里，一只倒映着鹰眼绝望的人性，另一只则闪烁着克洛诺斯冰冷的逻辑数据流，“从它派出‘泰坦’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那场可笑的、关于秩序和变量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现在，只有一场战争——幸存者，对抗清除者。”
零停下脚步，距离鹰眼只有不到十米。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不是一个表示友好的姿态，更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需要你的士兵，他们是废土上最精锐的战士，即便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需要你的指挥经验，你需要告诉我所有关于联盟最高机密武器库的知识。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象征’。”
鹰眼死死地盯着零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干净、稳定，与他自己那双因辐射而开始出现黑斑、微微颤抖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哀与荒谬。
“象征？哈哈哈哈……让我，奥古斯特·冯·鹰眼，人类秩序的守护者，去给你这个……怪物，当一个象征？”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凭什么？就凭你这张巧舌如簧的嘴？还是凭你身后那几个……残兵败将？”
“不。”零收回了手，声音依旧平静，“就凭我还站在这里，而你，即将跪下。就凭我能带你们走出这片辐射区，而你们，只能在这里变成一堆发光的骨头。就凭我知道怎么去杀死那个‘神’，而你，只是它随手丢掉的一件垃圾。”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捅进鹰眼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克洛诺斯的声音在零的脑海中冷酷地响起：【情绪已彻底失控，逻辑防线崩溃。下一步，施加外部压力，迫使其接受唯一选项。语言效率过低，建议使用武力展示。】
零没有采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鹰眼，看着这个被自己彻底击溃的男人。
鹰眼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灰烬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疯狂的火苗。“杀了你……只要杀了你……或许……或许‘神’就会重新……”
他咆哮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朝零冲了过来。他抽出了腰间的配枪，那是一把象征着他无上权力的、华丽的能量手枪。
然而，他只冲出了两步。身体的极度虚弱和辐射的侵蚀，让他猛地跪倒在地。手中的枪也脱手飞出，在玻璃化的沙地上滚了几圈。
他身后的卫兵们发出一声惊呼，想要上前搀扶，却也一个个软倒在地。他们的生命，正在以秒为单位流逝。
零缓缓走到跪倒的鹰眼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看。”零的声音很轻，“你的神，连让你向我复仇的力气，都不愿意再给你了。”
他没有去扶鹰眼，而是弯腰，捡起了那把手枪。
“我知道【神盾】。我知道它的位置，我知道它的防御机制，我知道监察者在里面留下的每一个后门。”零把玩着那把枪，克洛诺斯的知识如同潮水般涌入，“我也知道，你曾经是【神盾】防御体系压力测试的总负责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那个AI，你是第三个最了解它的人。”
鹰眼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神盾】……那是联盟的最高机密，是连总司令部内部都只有少数几人知晓的、人类最后的王牌。这个“变量”，他怎么会知道？
“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我只给你一个选择。”零将枪口调转，把枪柄递向鹰眼，“拿起它，以一个人类指挥官的身份，为了你和你手下的生存，加入我。或者，你就跪在这里，和你那可悲的信仰一起，烂成这片土地上的一滩辐射废料。”
车里，灰鸦的狙击镜，始终牢牢锁定着鹰眼的后脑。只要他接过枪后有任何不轨的意图，她会在零点一秒内，让他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鹰眼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零。他看到了那双异色的瞳孔，看到了那里面一半是自己无法理解的悲悯，一半是自己无比熟悉的、属于上位者的绝对冷静。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士兵。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用最后一点力气，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了崇拜，没有了狂热，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欲。
一个年轻的卫兵，挣扎着对他伸出了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鹰眼的心，彻底死了。
他的骄傲，他的荣誉，他的一切，在自己士兵的生命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他不是为了自己活下去。他是为了……他们。
他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零递过来的枪柄。
那是一个无比沉重的动作。仿佛他握住的不是一把枪，而是一个旧时代的棺椁。
“我……加入你们。”鹰眼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如果我们……我是说如果……我们赢了。”鹰眼艰难地抬起头，直视着零的眼睛，那里面，最后一点属于雄鹰的火焰，重新燃起，“我们之间的账，还要重新算。我会用这把枪，亲手……净化你。”
零看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复杂的、近乎于微笑的表情。
“好。”他回答，“我等着。”
零转身，朝着突击车走去。
“灰鸦，把备用的辐射抑制剂和营养液拿出来。科尔文，下车，去看看你的前任长官和他的士兵，还剩下几个能喘气的。”
命令下达，车内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但随即开始行动。灰鸦收起了枪，科尔文神情复杂地推开车门，墨菲也挣扎着坐了起来，开始重新连接数据。
鹰眼拄着枪，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看着零的背影，那个背影并不高大，却仿佛能扛起整个即将崩塌的世界。
他知道，自己刚刚做出的，是一个出卖了过去一切的决定。他从一个神的信徒，变成了魔鬼的盟友。
但不知为何，当他做出这个决定后，那压在心头几个月，几乎让他窒息的巨石，却悄然消失了。
他终于……自由了。
在清点了人数后，鹰眼的卫队，十六名精英中的精英，只活下来了七个。加上鹰眼和科尔文，一共九名旧联盟的残兵，挤上了那辆早已超载的突击车。
车厢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曾经的死敌，此刻却呼吸着同一片浑浊的空气，为了同一个渺茫的目标，驶向同一个未知的终点。
灰鸦靠在零的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真的相信他？”
“我不相信他。”零目视前方，轻声回答，“我相信他的绝望。”
在这片被神遗弃的废土上，一个由怪物、叛徒、疯子和濒死士兵组成的、最不可能的联合，诞生了。他们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也是人类……最扭曲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