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骁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锈蚀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尘埃感，砸在这片死寂的实验室废墟上。那句“你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更像是一句迟来的、带着宿命意味的判词。
沈聿修蜷缩在冰冷的尘埃和碎玻璃中，腰侧的伤口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熨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他破碎的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混合着灰尘和血污。但此刻，比伤口更让他如坠冰窟的，是顾骁的话语和他摘下面罩后露出的那张脸。陌生，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锋利。
“你认识我父亲？”沈聿修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咙里满是血腥和灰尘的味道。他死死盯着管道破口处那个居高临下的身影，试图从那张冷峻的脸上寻找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或者谎言的破绽。“康诺制药厂……二十年前的事故……你知道什么？”
顾骁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放下摘下面罩的手，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捻了一下手套上沾染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惨绿的应急灯光从下方打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覆盖了大片布满污渍的地面。
“事故？”顾骁的唇角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疲惫。“沈聿修，你追查了这么久，甚至不惜把自己送到这个地狱的餐桌上，就只是为了一个被定义为‘事故’的结果？”
他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穿透幽暗，精准地落在沈聿修因痛苦和惊疑而扭曲的脸上。“你父亲沈仲明，他当年在康诺，可不是负责清理事故现场的保洁员。他是核心研究员之一，代号‘钥匙’。”钥匙！
这个词如同惊雷，在沈聿修混乱的脑海中炸开！他猛地想起父亲书桌最底层抽屉里，那个用层层油纸包裹、从未对他开启过的旧式硬盘。硬盘外壳上，就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扭曲的钥匙符号！他曾经以为是某个不重要的标记！父亲……核心研究员？
“不可能！”沈聿修几乎是嘶吼出来，牵动腰伤，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他是被诬陷的！他是因为发现了康诺的非法人体实验证据才被灭口！他……”
“证据？”顾骁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尖锐。“他当然有证据！那些证据，就是他亲手参与制造的‘成果’！”他的目光扫过实验室角落里那些巨大、沉默的废弃仪器，扫过地面上干涸的诡异污渍，最终定格在沈聿修身边不远处，那片深蓝色的工装布料和那个未完成的血字“沈”上。
“你以为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烧掉的仅仅是厂房和所谓的‘非法实验记录’？”顾骁的声音重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穿透力。“它烧掉的，是沈仲明最后一点作为人的良知挣扎，和他试图掩盖的、更加不堪的真相。”
沈聿修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冷刺骨。父亲……亲手参与制造？不堪的真相？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二十年来赖以支撑的信念支柱上。
“什么……真相？”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顾骁没有直接回答。他抬脚，轻轻踢了一下管道破口边缘的一块松动的水泥碎块。碎块掉落下来，砸在沈聿修不远处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一小片灰尘。
“真相……”顾骁的目光投向实验室更深处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区域，语气飘忽，像是在追忆什么极其遥远而恐怖的画面。“就躺在这里面。或者说，曾经躺在这里面。”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沈聿修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沈聿修，你有没有想过，无菌室里那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东西’，它脖子上的针孔，是为了注射什么？又是为了……维持什么？”
沈聿修的心脏猛地一缩！无菌室里那张带着诡异微笑的、属于自己的脸，颈侧那个细小的、边缘泛着暗红淤痕的针孔……这个画面如同梦魇，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思维。“维持……”他喃喃重复，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看来你明白了。”顾骁似乎捕捉到了他眼中瞬间的惊骇，冰冷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没有温度的弧度。“那不是简单的复制品，沈医生。那是‘容器’。是沈仲明当年主持的‘普罗米修斯’项目，最接近‘成功’，也最……失控的产物之一。”
普罗米修斯！盗火者！窃取生命本源之火！沈聿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不可能……”他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不可能？”顾骁冷笑一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看看你的周围，沈聿修！看看这片被遗弃的坟场！你以为这些巨大的培养槽、这些精密的生命维持系统、这些干涸在地上的……组织液……是用来做什么的？种花养鱼吗？”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沈聿修的灵魂深处：“沈仲明当年，就是在这些槽子里，亲手‘培育’出了第一批所谓的‘完美容器’！用他自己的基因片段作为蓝本！用他毕生所学的生物医学知识，去挑战造物的禁区！他妄想成为新的上帝！”“轰！”
沈聿修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父亲……用自己的基因……培育容器？！无菌室里的那个“自己”……是父亲亲手培育的“产品”？！
这念头太过疯狂，太过亵渎，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他猛地挣扎着想站起来，腰侧的剧痛却让他眼前一黑，重重跌回冰冷的尘埃里，伤口撕裂，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地面。“不……你撒谎！！”他嘶声怒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肯相信的狂怒。“他不可能……他怎么会……”
“他怎么会？”顾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混合着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痛苦的爆发！“因为他疯了！他被‘普罗米修斯之火’烧光了理智！他以为他在创造永生，在创造完美的、没有疾病和衰老的新人类！他以为他能掌控那窃取来的力量！直到……”
顾骁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但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却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沈聿修身后那片更深邃的黑暗区域。“直到……‘容器’开始苏醒。直到它们……开始‘进食’。”进食？！沈聿修顺着顾骁手指的方向，艰难地扭过头。
惨绿的应急灯光到了那片区域已经极其微弱，只能勉强勾勒出几个巨大、扭曲的圆柱体轮廓。那似乎是倾倒的、破碎的大型培养槽。槽体由厚重的特种玻璃制成，但大部分已经碎裂，只剩下狰狞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残破边缘。
其中一具倒下的培养槽残骸最为巨大，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槽体内部，似乎还残留着一些黏稠的、颜色深暗的胶状物，在幽光下反射着令人作呕的光泽。而在那堆破碎的玻璃和干涸的胶状物旁边……沈聿修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缩成针尖！他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从残骸深处伸出来的、干枯、萎缩、如同木乃伊般的手！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败，紧紧包裹着细小的骨骼，五指扭曲地张开，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绝望地抓握着什么。那手上，还套着一截破烂的、同样灰败的……深蓝色工装袖扣！和地上那片布料，一模一样！
那未完成的血字“沈”……那只在灰尘上描画禁忌符号的手……就是这只手的主人？！“那是……谁？”沈聿修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编号‘零七’。”顾骁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陈年的实验报告。“‘普罗米修斯’项目早期，负责照料这些‘容器’的……研究员之一。也是第一个发现‘容器’异常‘进食’需求的人。”
“他发现得太晚了。”顾骁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比任何控诉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当他试图关闭失控的‘容器’生命维持系统时，被反噬了。他的生命力……成了那‘容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营养餐’。”营养餐……生命力……
沈聿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研究员，在惨绿的灯光下，被无形的力量抽干了所有的生机，变成眼前这具干枯的残骸……
“而沈仲明……”顾骁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沈聿修从这恐怖的想象中拉回，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目睹了这一切。他亲手记录的‘零七’生命体征数据在他眼前断崖式下跌，而他亲手培育的‘容器’，数据却异常活跃……他什么都明白了。”
顾骁的目光落在沈聿修脸上，冰冷而直接：“他崩溃了。他试图销毁所有数据和样本。但康诺背后的人，不会允许他毁掉这‘伟大的成果’。冲突爆发了。那场大火……与其说是事故，不如说是一场失败的、试图同归于尽的毁灭。”
沈聿修全身冰冷，如同赤身裸体被扔进了冰窖。父亲……崩溃？同归于尽？他二十年来坚信的“被诬陷的悲情英雄”形象，正在顾骁冰冷的叙述中，寸寸崩塌。“那……无菌室里那个……”沈聿修的声音艰涩无比，“它……也‘吃’过人？”
“它？”顾骁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层层墙壁，落向了无菌室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它很特殊。它是沈仲明最后的作品，也是他试图弥补的……忏悔之作。他用了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培育它。它的‘需求’被压制到了最低，甚至接近沉睡。”
他的目光转回沈聿修，锐利如刀：“但它脖子上的针孔，依旧存在。它需要定期的‘生命素’注入，才能维持这种虚假的‘温和’。而提供这种‘生命素’的源头……”顾骁没有说完，但他的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沈聿修身上！那眼神冰冷、审视，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残酷！
沈聿修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寒！源头……提供生命素的源头……那个可怕的联想，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他猛地想起自己颈后那个幼年时意外留下的、几乎已经淡忘的细小疤痕！想起自己异于常人的恢复力和精力！想起每次靠近无菌室时，心底那莫名涌起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渴望？！难道……“不……不可能……”沈聿修失神地喃喃，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就在这时！
“嗒……”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滴水声，突然从实验室深处那片黑暗的培养槽残骸堆里传来！沈聿修和顾骁几乎同时猛地转头！
在惨绿应急灯光的边缘，那片最浓重的阴影之中，那只属于“零七”号研究员的、干枯灰败的木乃伊般的手旁边，一小滴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缓缓地、从残骸的缝隙中渗出，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新鲜的……血液？！沈聿修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顾骁的脸色也在瞬间剧变！一直维持的冰冷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锐利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它……醒了？！”顾骁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喀啦……喀啦……”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强行摩擦的细微声响，从“零七”号研究员干枯尸骸旁边的黑暗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