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格物学堂的风波,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很快荡漾至与之息息相关的议会大厦。孙有才案尘埃落定带来的短暂平静被打破,一场围绕《兴学令》具体实施细则,尤其是关乎师资认证与考核标准的辩论,在议场激烈上演。
议场之内,气氛肃穆而紧绷。巨大的环形议事厅座无虚席,不仅议员们悉数到场,旁听席上也坐满了来自国子监、翰林院、地方州学乃至民间有影响力的耆老代表。所有人都明白,今日所定下的细则,将直接影响未来数十年大明教育的走向,关乎无数人的前途与利益。
主持会议的议长环视四周,沉声道:“今日审议《兴学令》实施细则第三章:师资认证与考核。请诸位议员畅所欲言。”
话音刚落,一位来自北直隶、素以保守着称的老议员便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声音洪亮却带着陈腐之气:“老夫以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首重德行,次重学问。这师资认证,自当以考察儒家经典、圣贤微言大义为主!岂能本末倒置,去考什么格物、算学?让那些只懂得摆弄机巧之徒登上讲堂,岂不是误人子弟,玷污师道?”
他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传统士大夫的观点,试图将新学师资排除在主流教育体系之外,或者至少将其置于一个次要、从属的地位。
“刘老议员此言谬矣!”立刻有一位来自格物院系统的年轻议员起身反驳,他言辞犀利,“德行固然重要,然空有德行,不解万物之理,不明经世之术,如何授业?如何解惑?难道要让学生们将来面对水患时背诵《禹贡》,面对饥荒时空谈仁政吗?新学师资,精通的是实实在在的学问,是强国富民的技艺,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经学师儒!”
“强词夺理!”另一位依附于周延儒的议员拍案而起,“经义乃根本,格物乃末节!根本动摇,则国将不国!认证师资,自当以经学为纲,新学为目!甚至,新学师资须得先通过经学基础考核,确保其心术端正,方可执教!”
此议看似折中,实则包藏祸心,意图用传统的经学考试作为门槛,将大量格物院培养出来、可能不擅长八股文的新学人才挡在门外。
“荒谬!”徐承烈声若洪钟,他虽非直接主管教育,但作为司法和军事改革的代表人物,他的态度举足轻重,“按此逻辑,莫非让教授骑射的武学博士,也需先考一篇花团锦簇的时文?让教授医理的太医,也需先通晓《春秋》大义?此乃胶柱鼓瑟,迂腐至极!认证标准,当因学科而异!经学师考经义,格物师考格物,算学师考算学,天经地义!”
沈万三也从经济利益角度切入:“诸位,商贾之家为何愿送子弟入新学?看中的是新学能教人实用的算账、绘图、乃至机器原理!若新学师资被经学枷锁束缚,教出来的学生不伦不类,谁还愿投资新学?民间兴学的热情一旦被挫伤,朝廷投入再多的银钱,也是事倍功半!认证标准,必须清晰、独立、实用!”
双方唇枪舌剑,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议场一时如同集市。守旧派紧紧抓住“道统”、“师道”的大旗,而革新派则高举“实用”、“效率”、“因材施教”的招牌。旁听席上也是议论纷纷,显然这场争论牵动了太多人的神经。
端坐主位的林川,一直沉默地聆听着。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标准之争,更是话语权之争,是未来教育主导权的争夺。他注意到,一些中间派议员面露犹豫,似乎觉得双方都有道理。
时机已到。林川轻轻敲了敲议席上的铜铃,清脆的铃声让喧闹的议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诸位,”林川的声音平和而有力,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我等在此争论师资格局,认证标准,所为何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是为了维护某个学派的独尊地位?还是为了划定某个群体的特权范围?都不是。我等所为,是为了大明的未来,是为了培养出能够支撑起一个强大、富庶、文明国度的人才!”
他站起身,走到议事厅中央悬挂的《大明寰宇全图》前,手指划过辽阔的疆域:“看看这片土地!北有荒漠草原,西有雪域高原,东有万里海疆,南有瘴疠丛林。内部,江河需要治理,田亩需要耕耘,百工需要振兴,万民需要教化。外部,泰西诸国船坚炮利,虎视眈眈。我大明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他转过身,面对所有议员:“我们需要能明经义、知廉耻的君子,也需要能治水修路、通晓机械的干吏!需要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也需要能妙手回春、治病救人的良医!需要能吟诗作赋的文人,也需要能勘探矿藏、精于计算的专才!大明如此之大,事业如此之多,岂是单一学问、单一标准所能囊括?”
这一番话,格局宏大,立意高远,将争论从狭隘的学派之争提升到了国家战略需求的高度。许多中间派议员不禁点头。
“故而,”林川语气坚定,“师资认证,必须多元化!经学有经学的标准,新学有新学的尺度。二者并非对立,而是互补!如同人之双手,缺一不可。认证之目的,非为设卡阻拦,乃为保障质量,确保学子能学到真才实学!”
他提出具体方案:“成立独立的‘师资认证院’,下设经学、格物、算学、律法、医药等各科评审会,由该领域德高望重之学者主持制定本学科认证标准并负责考核。各科标准并行不悖,认证结果同等有效,皆可依律获得朝廷认可的教师资格。”
此议一出,守旧派脸色难看,他们试图维持的经学独尊地位被彻底打破。而革新派和大多数中间派则看到了一个相对公平且符合实际的解决方案。
“那…那德行考核呢?”那位刘老议员不甘心地追问。
“自然重要。”林川颔首,“可设通用之‘师风师德’考核,由认证院统一组织,所有申请认证者,无论何科,均需通过。如此,既保全师道尊严,又不至以单一学问标准扼杀各类专才。”
方案周密,考虑周全,既坚持了原则,又体现了灵活性。经过又一番细节上的讨价还价,尽管仍有少数守旧派嘀嘀咕咕,但林川提出的“多元并行,独立认证”的核心原则,最终在议会获得了多数通过。
当议长宣布表决结果时,王贞仪在旁听席上轻轻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几条规定文的通过,更是为无数像她一样,钻研“实学”的人,打开了一扇通往正统教育体系的的大门。
然而,她也清楚,规定是规定,执行是执行。如何让这些条文在仍然保守的社会环境中真正落地,如何培养出合格的新学师资,如何让民间接受并尊重这些“非传统”的先生,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
议场的争锋暂告段落,但教育革新这盘大棋,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