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第三食品厂后厨,蒸腾的热气裹着酱香、面香和油脂的丰腴气息在狭窄的空间里翻滚。
何大清围着沾满油渍的白围裙,正站在巨大的汤桶前,用一把长柄勺缓缓搅动着桶底浓稠发亮的卤汁。
酱色浓郁的汁液裹挟着沉浮其间的五花肉块和豆干,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氤氲的热气将他额角的汗珠映得发亮。
后厨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食物精华的复杂味道,是他半辈子浸淫其中、赖以存身的熟悉气息。
“老何!门房有你的信!京城来的!看着挺厚实!”帮厨的小徒弟探进头来喊了一嗓子。
京城?厚实?何大清搅动卤汁的手微微一顿,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立刻放下长勺,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手,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朝门房走去。
自打那年揣着空包袱狼狈和白寡妇私奔,在保定这食品厂后厨重新站稳脚跟,他和京城那对儿女的联系就没断过。
柱子的信像定期的流水账,汇报着雨水的学业、家里的琐事、他在轧钢厂的稳扎稳打;
雨水的信则带着少女的跳跃,字里行间有对课业的抱怨,也有对哥哥的依赖,偶尔还会小心翼翼地问他一句“爹,你累不累?”。
可今天这封……看这厚度,不太寻常。
何大清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一个念头瞬间划过脑海:莫不是……雨水中考有结果了?那丫头信里提过,就这几天出分!
门房老李头递过来一个明显比往常厚实的信封,雨水那工整的字迹跃入眼帘,落款处清晰地印着“北京市第二机械工业学校”。
何大清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竟有些发颤地撕开封口。
展开信纸,雨水那带着急切和巨大喜悦的声音仿佛穿透纸面:
“爹:我中考考完啦!成绩出来了,我考上北京市第二机械工业学校了!学开机床!通知书今天刚拿到,哥说广播里都播了,厂里人都知道啦!”
“嗡”的一声,何大清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窝直冲头顶,眼前瞬间被一层水汽模糊。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信纸,粗糙的指腹用力摩挲着那行“学开机床”的字迹,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开机床?
他那总是跟在柱子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雨水丫头?
那个曾经连算盘珠子都拨拉不利索的小丫头片子?
一股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迟来的、属于父亲的骄傲,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腔,让他喉头哽得发紧。
“哥在厂里也干得挺好,升了组长,管的事儿更多了。家里都好,哥把我照顾得很好,吃得饱穿得暖。窗台上那棵酸枣树结了好多红果子,可好看了……”
酸枣树?何大清眼前立刻浮现出四合院东厢房那扇熟悉的窗棂,现在那里养了一颗酸枣树吗?……柱子这小子,长本事了!这都能养活,还结了红果?
信里雨水轻描淡写的“吃得饱穿得暖”,在如今这四处勒紧裤腰带的光景下,字字都透着柱子那沉甸甸的本事和担当。
“爹,你在保定还好吗?听说那边厂子也合营了,活累不累?白寡妇……她对你好吗?哥说今年到处粮食都紧,让你自己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要是……要是有什么事,记得给我们写信。”
最后几句,笔迹轻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未消的埋怨。
何大清喉咙发堵,鼻尖酸涩更甚。
雨水这丫头,到底是怨他的。
那句“哥说家里永远有你的地方”,像根带着余温的针,轻轻扎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又酸又暖。
“哥说,家里永远有你的地方。我也想你了。爹,你保重身体。 雨水 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日”
信纸在何大清粗糙的手里簌簌轻响。
他反复看着那几行关键的字:“考上中专”、“学开机床”、“广播里都播了”。
浑浊的眼底,长久以来被琐碎算计和生活重压磨砺出的疲惫麻木,一点点被点亮,燃起一种久违的、灼灼逼人的光彩。
他的闺女!出息了!真真正正地出息了!
比他这个当年抛家舍业、只留个烂摊子的爹,强了不知多少倍!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冲动攫住了他。
柱子把雨水拉扯得这么好,供她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他这当爹的,绝不能就这么干看着!他得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他猛地转身,没回热气腾腾的后厨,而是脚步匆匆地拐进了厂区角落那排低矮的红砖平房。
推开门,一股廉价雪花膏和隔夜饭菜混合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白寡妇正歪在炕上嗑瓜子,见他进来,眼皮懒洋洋地掀了一下:“今儿收工这么早?卤汁吊好了?”
何大清没理会她话里的漫不经心,径直走到炕柜前,蹲下身,在角落里一个蒙尘的旧饼干盒里摸索。
白寡妇狐疑地坐直身子,瓜子也不嗑了:“你翻腾啥呢?神神叨叨的。”
何大清没吭声,手指精准地触到那卷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钞票——这是他背着白寡妇,靠在后厨灶台上多流几斤汗、私下接点小席面、省下每一口烟钱,一点一滴攒下的“后路”,是他在这个新家里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念想和底气。
他飞快地抽出厚厚一卷,看也不看,直接揣进贴身的汗衫口袋里,又把盒子原样塞好。
“你拿钱干啥?拿这么多!”白寡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警惕和不满,人也从炕上蹭了下来,“家里可没余粮!棒子面都快见底了!”
“雨水考上中专了!北京的机械学校!学开机床!”
何大清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盯着白寡妇,“我闺女!出息了!我得给她买点像样的贺礼!这是正事!”
“中专?一个小丫头片子……”
白寡妇撇撇嘴,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和肉疼,刚想再说什么刻薄话,却被何大清脸上那罕见的、带着灼热光亮和不容侵犯的决绝钉在了原地。
那眼神里有她陌生的东西,是父亲的血性。
她悻悻地咽下后面的话,只剩下不甘心的嘟囔和怨毒的眼神:“……就知道往外扒拉……养不熟的白眼狼……”
何大清充耳不闻那刺耳的嘟囔,揣着那卷带着他体温和汗味的钱,大步流星地出了门,直奔邮局。
他要寄钱!给雨水再买块表!
姑娘家上了中专,学开机床,手上没块表看时辰怎么行?
这是他何大清的女儿,走出去,不能叫人小瞧了!
柱子能把她供出来,他这个当爹的,总得添上这一笔!
四九城的暑气蒸腾着四合院。
何雨水拿着崭新的录取通知书,坐在窗下的小板凳上,手指一遍遍抚过通知书上凸起的铅字,对着那株红玛瑙般的酸枣苗傻笑。
何雨柱推着自行车刚进垂花门,就见邮递员老张正从阎埠贵家出来。
“何组长!巧了!保定的汇款单,刚到!”老张笑着递过来一张绿色单据。
何雨柱接过来一看,汇款金额:八十元整。
汇款人:何大清。附言栏里,是几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字:“给雨水买表。爹。”
雨水闻声跑出来,凑近一看,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不出话,只是把那汇款单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泛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