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深处，霓虹的残光无法触及，只有裸露的、滴着冷凝水的管道和缠绕其上的老旧电线，如同赛博巨兽的血管与神经，在昏暗中搏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劣质机油的刺鼻、变质食物的酸腐，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难以名状的……金属与海水混合的腥锈气。
林正英，身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式道袍，袍角却用特种纤维缝制了几处不起眼的接口，与小犹太背包里的设备相连。他眉头紧锁，指尖捻动着一串经过数据化处理的“电子念珠”，每一颗珠子都在微微发光，映照着他严峻的面容。他的罗盘，此刻指针正像发了疯一样高速旋转，偶尔停顿，指向巷道尽头那扇被涂鸦和锈迹覆盖的铁皮门。
“阴气……不，是‘信号’极强。”林正英的声音低沉，修正了自己沿用了大半辈子的术语，“里面那股‘邪祟’，不是寻常鬼物，更像是一种……污染性的信息流。”
小犹太，顶着一头乱发，厚重的眼镜片上反射着随身终端屏幕的蓝光，十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英叔，里面的能量读数高得离谱，频谱分析显示……是一种结构化的音频-视觉数据包，正在持续放射。它在改写周围生物的神经网络，强制同步！”他语气带着技术狂人特有的兴奋与恐惧，“就像……一种电脑病毒，但感染的是人脑！”
陈浩南站在一旁，穿着皮夹克，手里紧握着一把经过改装、枪管刻着细密符文的霰弹枪。他听着两人的对话，感觉比面对东星上百刀手还要沉重。山鸡临死前塞给他的那只“罗盘义眼”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口袋里，仿佛一块灼热的炭。他不懂什么数据流、神经网络，他只知道自己兄弟的死，铜锣湾那些变成机械僵尸的马仔，都指向门后的东西。
“管它是鬼是病毒，”陈浩南啐了一口，眼神锐利，“今天都要把它连根拔起。”
铁皮门后，是一个被非法改造过的地下录像厅。曾经，这里可能播放着各种粗制滥造的武打片或色情片，但今夜，这里正上演着一场真正的恐怖秀。
空间逼仄，烟雾缭绕，却不是普通的香烟，而是一种带着电路板烧焦气味的诡异烟雾。几十个身影僵硬地坐在破烂的折叠椅上，或者直接站在地上，无一例外地仰着头，双眼圆睁，死死盯着前方幕布上闪烁跳动的、充满雪花噪点的影像。
那不是什么电影画面。影像扭曲、破碎，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几何图形——非欧几里得的角度，不断旋转、嵌套的多维立方体，间歇闪过巨大的、如同某种深海生物般的机械阴影，以及无数蠕动、纠缠的管线。伴随着画面的，是一种低频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又混合着某种深海中巨型生物发出的、足以扰乱心智的嗡鸣。
这就是“克苏鲁福音”，由琛哥——这个盘踞在城寨底层，靠着走私、盗版发家的黑市商人——不知从何处搞来的“秘宝”。他原本以为这只是某种新奇的精神控制类药物配合抽象艺术片的把戏，可以用来发展邪教，控制信徒，却不知自己打开的，是通往真正深渊的潘多拉魔盒。
琛哥本人站在幕布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他肥硕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了贪婪、恐惧和病态兴奋的神情。他看着他的“信徒”们，看着他们在“神谕”的洗礼下，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抽搐、摆动。
起初，只是手指的轻微颤抖，像是触电。然后，颤抖蔓延至手臂、躯干、双腿。他们的动作起初杂乱无章，但很快，在那种诡异音频的引导下，逐渐变得同步，变得……机械化。
“对！对！就是这样！感受它！感受‘锈蚀之主’的恩典！”琛哥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声音嘶哑地喊着，“扔掉你们软弱的血肉！拥抱钢铁的永恒！”
信徒们的“舞蹈”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恐怖。他们的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那不是普通的骨骼摩擦声，更像是金属零件在强行磨合。有人手臂甩动的角度已经超出了人体极限，清晰地传来骨裂声，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狂热的、被数据流冲刷后的空白和迷醉。有人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后仰，几乎对折，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幕布。
就在这时，第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了低频的轰鸣。
一个年轻男人的眼球，在剧烈抽搐中猛地凸出眼眶，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随即，眼白的部分开始泛起黄铜色的光泽。下一秒，细微的“噗噗”声响起，数根细如发丝、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铜线，竟硬生生从他的眼球后方穿透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寄生虫般在空中扭动！鲜血混着组织液顺着脸颊流下，但他仍在舞蹈，仿佛那爆裂的眼球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这像是一个信号。
接二连三的，录像厅内响起了类似的闷响和惨叫。一个接一个的信徒，他们的眼球或是爆开铜线，或是整个融化，流淌出滚烫的、带着焊锡味道的金属溶液，或是直接像老旧的灯泡般黯淡、碎裂，露出后面齿轮状的结构。
空气中弥漫开血肉烧焦和金属熔化的混合怪味。整个录像厅，俨然变成了一座被无形之力操控的、血肉与机械混合的地狱舞池。
“砰——！”
就在这疯狂达到顶点的时刻，铁皮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轰开！陈浩南端着霰弹枪，一马当先冲了进来，浓烈的邪异气息让他几乎窒息。
“琛哥！收手吧！”陈浩南怒吼，枪口对准了幕布旁的胖子。
信徒们对闯入者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他们毁灭性的机械之舞中。但琛哥猛地回过头，他的双眼，竟然也蒙上了一层金属的光泽，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小的齿轮在转动。
“陈浩南？！洪兴也想来分一杯羹？”琛哥狞笑，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可惜，晚了！‘主’已经降临了！就在这数据里！就在这光里！”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些正在异变的信徒：“看到了吗？这就是未来！血肉苦弱，钢铁飞升！”
几乎在琛哥话音落下的同时，几个离得近的、眼球已经彻底变成复杂光学仪器的信徒，猛地转过头，用他们冰冷的“视线”锁定了陈浩南。他们停止了舞蹈，发出非人的嘶吼，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他们的动作僵硬却迅猛，手指的指甲在挥舞中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陈浩南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轰！”
刻着符文的霰弹轰在最前面那个信徒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将其击飞。然而，中弹处传来的却不是骨裂肉碎的声音，而是如同打在一块厚实金属板上的闷响。那信徒在地上挣扎着，胸口凹陷下去，破损的衣物下露出扭曲的、与血肉交织在一起的金属结构，他竟还想爬起来。
“小心！他们已经被部分改造了！”林正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英叔踏步而入，道袍无风自动。他眼神锐利如电，扫过这疯狂混乱的场面，最终定格在那块仍在播放着亵渎影像的幕布上。他知道，那才是污染的源头。
“小犹太！干扰信号！”林正英喝道。
“明白！”小犹太早已找好位置，蹲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快速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改装过的、像是大功率路由器般的设备，接上外接电池，迅速按下几个按钮。设备上的指示灯疯狂闪烁，发出一种高频的、常人几乎无法察觉的声波。
然而，幕布上的影像只是稍微扭曲了一下，雪花增多，但很快又稳定下来。那低频的轰鸣甚至变得更加沉重，仿佛被激怒了一般。
“不行！英叔！这‘神谕’的数据结构太诡异了，我的广谱干扰压制不住！”小犹太急声道。
几个被部分改造的信徒突破了陈浩南的火力封锁，嘶吼着朝林正英和小犹太冲来。他们的手臂异化成了粗糙的金属钻头或钳子，带着风声砸下。
林正英冷哼一声，不闪不避。他脚下踏着北斗七星步，身形如鬼魅般晃动，轻易避开了攻击。同时，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特制的“符卡”，材质像是某种柔性电路板，上面用导电银浆绘制着复杂的符箓。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数据邪祟，亦遵法令！破！”
他口中念咒，指尖在符卡某个节点一按，那符卡瞬间被激活，亮起耀眼的蓝白色电光。他手腕一抖，符卡如飞镖般射出，精准地贴在一个冲来的信徒额头。
“噼里啪啦——！”
一阵强烈的电流闪过，那信徒浑身剧烈抽搐，额头冒出黑烟，眼中闪烁的金属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直挺挺地倒地，身体偶尔还神经质地抽动一下，但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另一边，陈浩南也陷入了苦战。这些被改造的信徒力大无穷，而且对普通物理攻击的抗性极高。他不得不依靠灵活的走位和霰弹枪的强大冲击力，将他们一个个击退、放倒，但弹药消耗极快。
“英叔！这样下去不行！数量太多了！”陈浩南一边换弹，一边焦急地喊道。
林正英眉头紧锁，再次用一张电光符击倒一个信徒。他看了一眼仍在负隅顽抗的小犹太的干扰设备，又看了看那块持续散发着精神污染的幕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以毒攻毒！”他沉声道，“小犹太，切到‘b计划’！用我给你的那个音频文件！”
小犹太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近乎疯狂的神色：“英叔！你确定？！那玩意儿……还没经过安全测试啊！”
“顾不了那么多了！快！”
小犹太咬咬牙，迅速在终端上操作，停止了干扰信号输出，转而调出一个标记着《大悲咒_Remix_v2.0_final_test》的加密文件，连接上了他背包里那个最大的、看起来像是老旧低音炮的扬声器。
“佛祖保佑，三清保佑，所有路过的大佬都保佑……千万别出岔子……”小犹太喃喃自语，猛地按下了播放键。
刹那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地下空间。
依旧是《大悲咒》的梵唱旋律，但节奏被加快，配上了强劲的、仿佛来自异次元的电子节拍。木鱼声被替换成了数字采样的冲击钻音效，诵经声经过多重和声与失真处理，时而空灵缥缈，时而如同千万僧侣在耳边怒吼，时而又夹杂着林正英本人亲自录制的、用道家真气吟诵的《净天地神咒》片段。
这是一种神圣与亵渎并存的、极度混乱的音频风暴！
“滋啦——！！！”
首当其冲的，是那些眼球已经异化成赛博义眼的信徒。他们脑袋猛地向后一仰，眼中的光学镜头像是过载一般爆发出刺眼的火花，随即迅速黯淡、碎裂。细小的金属零件和玻璃碎片从他们眼眶中迸射出来。他们抱着头，发出比之前更加痛苦的嚎叫，原地打转，彻底失去了方向感和攻击性。
就连幕布上那不可一世的“克苏鲁福音”影像，也受到了剧烈影响。画面开始疯狂地闪烁、撕裂，扭曲的几何图形变得不稳定，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节目。那低频的轰鸣被《大悲咒Remix》的狂暴音浪压制、搅乱，变得断断续续。
“有效果！”小犹太兴奋地大叫。
陈浩南也感觉压力一轻，那些没有被完全破坏视觉系统的信徒，动作也明显变得迟滞、混乱起来。
然而，琛哥的状况却截然不同。他似乎对《大悲咒Remix》产生了极其剧烈的排斥反应。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肥硕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脸上青筋暴起，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闭嘴！闭嘴！你们这些……这些传统的糟粕！噪音！亵渎！！”他身上开始冒出淡淡的黑烟，皮肤下仿佛有东西在蠕动，金属的光泽越来越明显。
“就是现在！小犹太，困住他！”林正英看准时机，大喝一声。
小犹太早已准备好。他丢下扬声器，从包里掏出一支造型奇特的激光笔，迅速调整焦距。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稳如磐石，开始在琛哥周围的地面和墙壁上快速移动光点。
激光笔射出的不再是简单的红点，而是一道持续不断的、极其明亮的绿色光束。小犹太手腕飞速抖动，光束在他精准的控制下，于空中勾勒出一个个复杂无比的道家符箓图形——金光符、八卦符、天罗地网符……
这些由纯粹光能构成的符箓，一成型便仿佛拥有了实体，悬浮在空中，发出嗡嗡的低鸣。绿色的光线相互连接、交织，迅速在琛哥周围构建起一个立体的、不断旋转流动的光栅结界。结界内部，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光线发生了扭曲。
琛哥试图冲出来，但他一碰到结界的光栅，身体就像触电般弹了回去，接触部位发出“嗤嗤”的灼烧声，留下焦黑的痕迹，甚至露出了下面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骨骼。
“不！不可能！我是‘锈蚀之主’的代言人！我将建立新的秩序！”琛哥在结界内疯狂冲撞，嘶吼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不像人类，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噪音。
他的身体正在发生可怕的异变。皮肤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下面锈迹斑斑的金属骨架和不断蠕动的、如同电线般的肌肉组织。一只眼睛彻底变成了红色的激光发射器，另一只则融化成了液态金属。他的咆哮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如同坏掉收音机般的电子杂音。
他看着结界外严阵以待的林正英、小犹太和陈浩南，又看了看周围一片狼藉、死伤枕藉的信徒，他那半人半机械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极其荒诞的、属于人类琛哥的执念。
“我……我嘅盗版事业……仲……仲未上市啊……仲未……成为……上市公司主席……”
这句话，用他那混合了电子杂音和血肉残存气息的嗓子吼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滑稽与悲凉。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达到了某种临界点。先是那红色的激光眼猛地黯淡、碎裂，接着是整个躯干如同被内部巨大的压力撑开，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砰——！！！！！”
一声巨响，琛哥那半血肉半机械的躯体，猛地爆炸开来！
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横飞。他的身体，碎裂成了无数片大小不一、边缘锋利的……光盘（cd）！
这些光盘如同天女散花般溅射开来，叮叮当当地打在光栅结界上，落满地面。每一片光盘，无论大小，其数据面上都清晰地刻印着一个扭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号——**黄印**。
结界缓缓消散。录像厅内，只剩下《大悲咒Remix》那诡异的旋律还在回荡，以及满地或昏迷、或残废、或已经彻底失去生命迹象的信徒。幕布上的“克苏鲁福音”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雪花噪点，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正英、小犹太和陈浩南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满地刻着黄印的cd碎片，沉默无语。
空气中，那股金属与海水混合的腥锈气，似乎更浓了。
陈浩南缓缓收起枪，走到一片较大的cd碎片前，弯腰想将其捡起。
“别碰！”林正英立刻出声制止，语气凝重，“上面的‘印’……依然带有强烈的精神污染。物理载体的毁灭，不代表信息的终结。”
小犹太用特制的镊子小心地夹起一片cd碎片，放在便携扫描仪下。“英叔，这些光盘的材质……很奇怪，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塑料或金属。结构分析显示……它更像是一种……生物与机械的混合固化信息载体。”
林正英走到那块依旧闪烁着雪花的幕布前，感受着其中残余的、令人不安的波动。
“源头还未找到。”他缓缓道，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望向城寨更深的黑暗，“这‘盗版神谕’，恐怕只是某个更大‘广播’的……一次信号泄漏。”
地下空间里，唯有那驱魔又似招魔的Remix经咒，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播放着，为这场惨胜，蒙上了一层更加诡异而不安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