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这片昔日法外之地的最后残骸,此刻已不再是人类的居所。它活了过来,以一种亵渎神明的方式。锈蚀的钢筋是它的血管,剥落的混凝土是它的痂皮,而蜿蜒曲折的巷道,如今成了某种巨大生命体的肠道,在缓慢而有力地蠕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咸,如同海风与铁锈、机油和腐败血液混合而成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粘稠得仿佛在吞咽污水。
陈浩南站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废墟上,脚下是仍在微微震颤的大地。他身后的洪兴马仔们,握刀的手关节发白,持枪的手臂微微颤抖。这些在刀光剑影中从不退缩的汉子,此刻脸上却写满了源自本能的恐惧。他们不怕死,怕的是眼前这无法理解、超越常识的景象。
“顶佢个肺……呢个世界……究竟发生咩事?”大飞喘着粗气,他标志性的狂躁不见了,只剩下茫然与惊悸。他刚才亲眼看见一个东星仔被突然拱起的地面吞噬,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叫和喷涌而出的、带着齿轮碎片的“血液”。
三元紧握着她的配枪,枪身因为刻满了赛博道士加工的符咒而微微发烫。她是警察,相信证据与逻辑,但此刻,她的世界观正在寸寸崩塌。她看到墙壁在渗血,不,那不是血,是暗红色的、带着机油味的粘稠液体,滴落在地,竟像强酸般腐蚀着水泥地面。
“稳住!都唔好乱!”陈浩南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即便内心已被冰冷的恐惧浸透,他也不能倒下。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山鸡——或者说,曾经是山鸡的“东西”。山鸡的罗盘义眼早已破碎,空洞的眼眶里,几根细小的铜线探出,无意识地抽搐着,他的身体部分血肉与冰冷的机械融合,皮肤下有时会凸起齿轮的形状。他还活着,但灵魂似乎已被那来自深渊的低语污染、撕碎。
就在这时,城寨中央,那片由乌鸦和他的“钢铁永生教”信徒用血肉与机械零件搭建的祭坛,爆发出了刺目的、不祥的绿光。光芒并非直线传播,而是如同粘稠的液体,沿着扭曲的轨迹蔓延,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在褶皱、变形。祭坛上的齿轮、链条、活塞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运转,发出的不再是机械的轰鸣,而是一种……仿佛来自亘古深海、混合着亿万吨海水压力与金属疲劳的呻吟。
“来了……”山鸡残存的意识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破碎的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轰隆隆——!!!
大地不再是震颤,而是撕裂。
城寨中央的地面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向上拱起、破碎,一个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正从地底深处,从香港这片土地的病根中,缓缓升起。
首先破土而出的是无数根粗壮的、布满锈迹和粘滑苔藓的……触手?不,那并非纯粹的生物组织。它们的外皮是剥落的、带着铆钉的钢铁,缝隙间可见缓缓脉动的、如同电缆束般的肌肉纤维。这些钢铁触手狂乱地舞动,抽打着空气,发出撕裂布匹般的尖啸,轻易地将周围的残垣断壁扫成齑粉。
接着,是主体。
那是一座山峦般的巨像。它的下半身是无数疯狂转动的巨大齿轮、咬合的履带、以及喷涌着高温蒸汽的活塞组,构成了一个移动的、丑陋无比的基座。而上半身,则是更多钢铁与血肉触手的混合体,它们纠缠、盘绕,支撑起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非欧几里得几何结构的身躯。那身躯上,镶嵌着数以百计的、如同探照灯般的复眼,此刻正闪烁着冰冷的、毫无生命情感的黄铜色光芒。
而在这恐怖造物的正中央,胸膛的位置,是一个巨大、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黄铜计算机。无数粗细不等的管道、线缆如同血管和神经般连接着它与巨像的全身。黄铜的表面刻满了不断自行变化、流转的诡异符号,绝非人类已知的任何文字。它的核心,一排排黄铜齿轮以超越物理极限的速度咬合、计算,发出一种低沉、单调,却又蕴含着毁灭信息的“咔哒”声。
这就是“螺湮之主”。并非来自星空,而是从人类工业文明的污秽与疯狂中孕育出的伪神。
它,苏醒了。
巨像顶端,一个类似头部的结构上,裂开了一道缝隙,如同口腔。没有声音传出,但一股无形的波动瞬间扫过了整个城寨。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它直接钻入脑海, bypass了耳膜。背景是1980年代香港街头最流行的粤语电台情歌的嘈杂片段,女歌手甜美的嗓音、主持人插科打诨的笑话……但这一切都被扭曲、拉长、倒放,混合着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仿佛来自深海淤泥底部的气泡破裂声和无法理解的亵渎低语。
“晚风……轻轻……带……落……锈……计算……错误……概率……99.9%……死……全都要死……”
这杂音低语具有某种可怕的魔力。一个洪兴马仔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拧紧了自己的肘关节,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螺丝。“咔吧”一声脆响,他的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但他脸上却露出一种混合着痛苦与解脱的诡异笑容。
“控制住自己!唔好听把衰声!”陈浩南怒吼,他自己的太阳穴也在突突直跳,一股强烈的想要拧紧自己脖子的冲动在心底滋生,被他以顽强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开火!打佢!”大飞双目赤红,端起手中的AK-47,对着那巨大的黄铜计算机疯狂扫射。
仿佛是信号,残存的洪兴和东星人马,甚至包括一些尚有理智的o记伙计,都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那尊巨像。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在螺湮之主的身躯上,撞击出密集的火星和刺耳的金属交鸣声。
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子弹打在钢铁触手上,只能留下浅浅的白痕。打在黄铜计算机的外壳上,更是如同挠痒。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一些子弹击中巨像身体某些较为“柔软”的、如同增生肉瘤般的部位后,并没有预想中的组织液或血液飞溅,反而叮叮当当地掉落下许多小物件。
那是一些……糖果。
包装纸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香港儿童最熟悉的那种,印着粗糙的卡通图案,但此刻早已锈迹斑斑,甚至长满了霉斑。这些生锈的糖果滚落在废墟和血泊中,散发出一股甜腻中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诡异气息。
“糖……糖?”一个年轻的马仔愣住了,下意识地重复着。
他身边一个年纪稍长的洪兴成员,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颤抖地哼唱起一段早已被遗忘的童谣:
“点虫虫,虫虫飞……飞到……飞到……大……机械……”
这童谣在此刻响起,比任何恐怖的嘶吼更令人毛骨悚然。它代表着纯真被彻底玷污,最美好的记忆被扭曲成了最深的噩梦。螺湮之主,它不仅在物理上摧毁一切,更在精神层面,将人类文明中最温暖的部分践踏、腐蚀成它恐怖的一部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的心脏。
螺湮之主似乎被这微弱的抵抗激怒了。它的一条巨型触手——末端分裂成无数带着锈蚀钻头的小触须——如同一条狂暴的钢铁巨蟒,猛地扫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散开!快散开!”陈浩南目眦欲裂。
但太迟了。
触手所过之处,人体如同被投入绞肉机般瞬间粉碎、撕裂。鲜血、碎肉、断裂的骨骼与崩飞的齿轮、螺丝混合在一起,涂满了大地。惨叫声被机械的轰鸣与那诡异的粤语杂音低语彻底吞噬。
三元举枪瞄准触手的关节连接处,刻满符咒的子弹呼啸而出。砰!子弹炸开一团微弱的金光,那触手的动作明显一滞,被击中的地方冒起嗤嗤的白烟,仿佛被强酸腐蚀。有效!但相对于巨像那庞大的身躯,这点伤害如同杯水车薪。
“冇用嘎!子弹都打唔入!”大飞看着身边瞬间倒下的兄弟,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浩南猛地转头,看向祭坛的方向。乌鸦站在那里,张开双臂,脸上是彻底的疯狂与迷醉,他似乎在吟诵着什么,声音与那脑海中的杂音低语同步。
“乌鸦!呢一切系你搞出嚟嘎!点先可以停止佢!”陈浩南咆哮着,试图冲过去,但又被几条挥舞的小型触手逼退。
乌鸦转过头,齿轮状的眼瞳锁定陈浩南,他癫狂地大笑:“停止?陈浩南,你太天真了!呢个唔系毁灭,系进化!系‘升格’!血肉苦弱,钢铁永恒!螺湮之主会将我哋全部带入一个更伟大嘅形态!”
他指着那尊巨像:“你睇下!佢嘅计算就快完成!香港系第一个,跟住系整个大陆,然后系全世界!所有血肉都将被重塑,所有意识都将归于一体,归于呢伟大嘅机械之神!”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黄铜计算机核心的齿轮转动声变得更加急促、高亢。“咔哒咔哒咔哒……”那声音如同死神的倒计时,敲打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巨像身躯上那些黄铜复眼的光芒也越来越盛,将整个扭曲的城寨映照得一片昏黄,如同末日黄昏。
陈浩南感到一阵无力。刀砍不进,枪打不穿,甚至连警察的秘密武器也只能造成微小的伤害。面对这种超越了理解的敌人,他一身的地盘、义气、砍杀经验,全都变成了笑话。
难道……香港,真的就要这样完了?
就在这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层般冻结一切的时候——
“妖孽!休得猖狂!”
一声清冽的断喝,如同利剑般划破了污浊的空气与混乱的低语。
一道身影,以一种违背重力的轻盈姿态,出现在一栋倾斜大楼的顶端。
他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道袍,袍角却在身后猎猎作响,仿佛有无形之气在鼓荡。他左手持着一柄古朴的桃木剑,但仔细看去,剑身上却镶嵌着细密的电路,隐约有微光流转;右手则托着一个罗盘,罗盘的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疯狂乱转,表面却投射出一片淡蓝色的、不断刷新着数据流的光幕。
来者,正是赛博道士,林正英。
他的目光如电,穿透了弥漫的锈尘与扭曲的光线,牢牢锁定了那尊巨大的螺湮之主。
“以数据为引,以代码为符!敕!”
林正英右手在罗盘光幕上疾点,一串串闪烁着金光的奇异代码符号冲天而起,如同拥有生命般,绕开狂舞的触手,直射向那尊黄铜计算机!
黄铜计算机的运转,出现了万分之一秒的凝滞。
那无处不在的粤语杂音低语,也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辨的干扰噪音。
希望,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第一颗火星,虽然微弱,却真实地亮了起来。
陈浩南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看向那道屹立于废墟之上的身影。
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