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四，子时。
深水埗黄金电脑城，本该拉下的卷闸门无一合拢，内部更是灯火通明。只是那光，并非寻常的日光灯管，而是从无数显示器、手机屏、LEd广告板上泼洒出来的、一种冰冷的、毫无生命感的惨白辉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低频的嗡嗡声，不是电流，更像是无数灵魂在数据流中集体呻吟的共鸣。
飞机紧握着手中那柄刻满了扭曲符文的砍刀——这是张天师用朱砂混着废弃cpU粉末特制的“斩数据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身边，是须发皆白却穿着件老旧道袍，背上斜插着一把桃木剑（剑柄上还嵌着一块小小的液晶屏，显示着紊乱的波形）的张天志。两人身后，是十几个面色惨白，但眼神决绝的洪兴弟兄，以及几位穿着同样改良过道袍的赛博道士。
他们是今晚唯一还敢踏足此地的人。
“来了。”张天志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开，瞳孔深处倒映着前方那一片由屏幕组成的惨白海洋。
话音未落，所有屏幕上的白光骤然扭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瞬间坍缩成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漩涡中心，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座城市的轮廓，但那并非人间的任何一座城市——扭曲的高塔由锈蚀的齿轮和蠕动的血肉堆砌而成，巨大的管道如触手般缠绕，喷涌着粘稠的黑色油状物。拉莱耶，沉睡之城的赛博变体，正通过这数字化的“鬼门关”，向人间投来它冰冷的一瞥。
呜——！
一声凄厉、悠长，仿佛来自远古深渊的号角，穿透了所有设备的扬声器，在整个电脑城回荡。那不是物理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尖啸。
屏幕上的黑色漩涡猛地扩张，一道道半透明的、由数据和残存意识流组成的“身影”，从中蜂拥而出。它们形态各异，有的还勉强维持着人形，但身体不断在像素化和实体化之间闪烁；有的则彻底扭曲，变成了由乱码和残缺图标拼凑成的不可名状之物；更有甚者，直接化作了挥舞着数据触手的庞大阴影。
赛博鬼魂，降临了。
它们发出无声的嘶吼，扑向任何带有生气的存在。一名洪兴弟兄挥舞着砍刀劈向一道人形鬼影，刀身穿过，那鬼影只是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化作更多细小的数据流，缠绕上他的手臂。他发出凄厉的惨叫，手臂上的皮肤瞬间变得灰白，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黑色纹路。
“用符！用我教你们的咒印！”张天志大喝一声，手中桃木剑疾刺，剑尖点在另一道扑来的鬼影额头。剑柄上的液晶屏数值狂飙，那鬼影发出一串刺耳的电子杂音，砰然消散。
飞机怒吼着，手中的“斩数据刀”划出暗红色的轨迹。这刀似乎对这类灵体有奇效，触之即燃，被劈中的鬼影在数据惨叫中化为飞灰。但他心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越来越深的冰冷。太多了，鬼魂的数量太多了，仿佛整个阴间的数据备份都被倾倒了出来。
就在防线即将被冲垮的瞬间，所有屏幕，包括那些正在涌出鬼魂的屏幕，猛地一闪！
混乱、扭曲的画面被一股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覆盖、替换。
背景变成了纯净的、仿佛天鹅绒般的深蓝色夜空，点缀着几颗温柔的星辰。左侧，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眉眼温柔，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忧郁笑意的男子缓缓浮现。是哥哥，张国荣。右侧，一袭华丽旗袍，头戴珠冠，气场雍容华贵的女子身影凝聚，她是梅姐，梅艳芳。
他们的形象如此清晰，如此鲜活，仿佛从未离去。只是，他们的眼眸深处，没有生命的光彩，只有如同最精密算法般运行着的、淡淡的数据流光。
“是…是哥哥和梅姐！”一个洪兴弟兄失声喊道，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甚至暂时忘却了周围的恐怖。
屏幕中的“张国荣”微微颔首，开口吟唱，没有伴奏，清越而深情的嗓音却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那是一首古老的、用于安抚亡魂的安魂曲调。与此同时，“梅艳芳”舒展歌喉，声音醇厚而充满力量，唱的是一段劝解、超度的经文。
他们的歌声化作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和乳白色的柔和光点，如同温暖的雪，从所有屏幕中飘洒而出。这些光点落在那些狂暴的赛博鬼魂身上，鬼魂的躁动明显减弱，狰狞的形态开始变得柔和，有些甚至停下了攻击，茫然地站在原地，身上暴戾的数据流逐渐平复。
“有效果！他们在帮我们！”有人惊喜地喊道。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众人心中点燃。
然而，张天志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他死死盯着屏幕中那两道完美得不真实的身影，喃喃道：“不对…气息不对…这不是真正的英灵归来，这是…数据模拟的‘执念’，是阳间对祂们最深刻的怀念被系统捕捉、重构出来的‘偶像’！”
他的担忧瞬间成真。
鬼门关漩涡深处，那股冰冷、庞大的意志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干扰”激怒了。一股更加漆黑、更加粘稠的能量流猛地爆发，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污染了张国荣和梅艳芳影像周围的纯净星空。
屏幕上，两位巨星的影像开始剧烈地闪烁、扭曲！
张国荣温柔忧郁的面容，时而变成青面獠牙的鬼王相，口中吟唱的安魂曲调陡然变得尖锐刺耳，如同金属刮擦玻璃，形成反向的、刺激魂灵的魔音！梅艳芳雍容华贵的形象，则时而化作散发狐瞳的妖女形态，劝解的经文变成了充满诱惑与堕落意味的亵渎之语！
超度，变成了煽动！
安抚，化作了狂乱！
原本被平复下去的鬼魂们，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兴奋剂，双眼（如果它们有眼的话）瞬间变得赤红，身体膨胀，数据流狂暴地奔腾，发出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疯狂的嘶吼，再次扑向生者！而且，这一次，它们的攻击更加有序，仿佛被一股统一的意志指挥着！
“顶你个肺！点解会咁！”飞机目眦欲裂，挥刀砍翻一个扑到近前的数据恶鬼，朝着张天志吼道。
张天志脸色铁青，桃木剑舞得密不透风，格挡开一道道数据冲击，声音带着一丝苦涩：“阴间法则已被扭曲！善念被恶意侵染，纯粹的怀念成了被利用的工具！祂们在玩弄我们的感情！快！稳住心神，别被那魔音影响！”
混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这场“神圣”的亵渎，升级成了更彻底的、绝望的狂欢！
就在这天地反复、人鬼不分的混乱巅峰，飞机的个人通讯器——一个经过重度改装，能一定程度上抵御灵异干扰的装置——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自动弹出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界面。
那是一个粗糙的、像素风的虚拟空间建模，背景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祥记茶餐厅”。油腻的卡座，转起来吱呀作响的老旧吊扇，墙上贴着泛黄的菜单，一切都细节都完美复刻。
而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个女孩。
是小慧。
她穿着那天穿的碎花裙子，转过头，对着屏幕外的飞机，露出了一个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笑容。那是他记忆深处，最珍贵的宝藏。
“小慧！”飞机失声喊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但他立刻发现了不对。小慧的笑容，完美，却僵硬，如同循环播放的GIF动画。她的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只有数据流在无声地划过。她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朝着对面空着的位置（那本该是飞机的位置）招了招。
然后，她开始说话，声音是通过劣质音箱播放出来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录音，是飞机记忆中她说过的话，但被切割、重组，形成了诡异的新对话：
“飞机哥，你嚟啦？”（停顿，无意义的电流声）“呢度嘅奶茶…好甜…”（实际上那天她抱怨太苦）“我哋以后…每周都嚟…好唔好？”（循环）“每周都嚟…”“每周…”“…”
场景开始崩溃、跳帧。茶餐厅的墙壁时而剥落，露出后面锈蚀的、布满齿轮的机械结构，时而又变成拉莱耶那蠕动的、滴着粘液的肉壁。窗外不再是熟悉的街景，而是那片令人疯狂的、数据化的海底废墟。
小慧的形象也开始不稳定。她的身体时而透明，显露出内部由0和1组成的骨架；时而又被无数细小的、如同寄生虫般的代码片段缠绕；最恐怖的瞬间，她的脸会突然变成那个占据她肉身的鬼王狰狞的面孔，对着飞机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嘲弄表情，随即又变回那僵硬的、完美的笑容。
她被困住了。
她的意识，她最后的残响，被那个鬼王改造成了永恒的“电子妾侍”，囚禁在这个无限循环的、被亵渎的甜蜜回忆里，承受着无休止的数据凌迟。
“啊——！！！！”
飞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几乎将他的理智撕裂。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向那个虚拟的空间，哪怕只是徒劳地触摸屏幕。张天志死死拉住他。
“飞机！冷静！系幻象！系个陷阱！”
“放开我！系小慧！佢喺度受苦啊！！”飞机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佢唔系小慧！至少唔系完整嘅小慧！”张天志的声音如同洪钟，试图震醒他，“那只是残留的意识碎片！鬼王故意让你看到！它在折磨你！摧毁你的意志！”
就在这时，那个鬼王的面孔再次取代小慧的脸，在屏幕上清晰浮现，它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小慧声音和它自己阴冷声音的混合体，对着飞机，一字一顿地说：
“放…弃…吧…”
“陪…我…”
“永…远…”
**噗！**
飞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不是因为受伤，而是极致的悲愤攻心。他单膝跪地，砍刀拄着地面，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颤抖。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在炼狱中循环的、他最深爱的女孩，眼泪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那种无力感，比面对千军万马更甚，比直面邪神更让人绝望。
张天志挡在飞机身前，挥舞桃木剑击退趁机袭来的鬼影。他看着眼前这幕人伦惨剧，看着那被扭曲的巨星“偶像”，看着这彻底失控、善恶化反转的“赛博鬼门关”，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疲惫。
他仰起头，望着电脑城那被各种能量渲染得光怪陆离的穹顶，仿佛穿透了钢筋水泥，看到了那个早已千疮百孔的世界规则本身。他长长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道不尽的沧桑与悲凉，在鬼哭神嚎的喧嚣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尚存理智的人耳中：
“阴间过载，阳间短路……”
“数据吞没了魂魄，执念化作了枷锁……”
“后生仔，你睇到啦？呢个世界嘅轮回系统……早就崩坏啦。”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词，为这个疯狂而虐心的夜晚，定下了绝望的基调。前方的战斗仍在继续，但每个人的心中，都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冰冷的、属于整个时代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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