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漫过雷公山的山脊时,总能听见老松在风里哼着旧调。上午曾听龙真长老说,这山的名字,是百年前那几道雷劈出来的。
那时山坳里还住着三户守林人,最老的那棵香樟已有三百岁,树干粗得要四个汉子手拉手才能围拢,枝桠撑开像把绿伞,夏日常有山雀在树洞里做窝。
可那年梅雨刚过,天边突然滚来墨色乌云,第一声雷炸响时,守林人的孩子正趴在香樟下捡松果,只看见一道银蛇从云端窜下,直直缠上树干--等烟散去,原本笔直的树干已拦腰断成两截,断面焦黑得发亮,连树洞里的雀蛋都成了灰。
后来又有雷来。
西坡的枫树林遭了殃,七棵百年枫树并排倒在山涧边,树皮被烧得卷成焦片,雨水冲过,连溪水里都飘着焦木的味道。
一连几道天雷劈下来,山民们怕了,说这是雷公在山里留记号,便把山名改成了雷公山。
龙真长老总在苗族中的节日期间去看那些焦树桩,如今桩子上已冒出新枝,只是断口处的黑痕,还像一道永远褪不去的印,提醒着山民们,这片茂密的绿,曾与天公有过怎样激烈的相遇。
“看,我院中那棵香樟树就是当年被雷击留下的,过去这么多年了,仍然长不出新芽......”
龙真长老指指院子角落里那棵黑漆漆的树干,说道。
当时高瞻听到这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此处必有妖邪,天雷不过是对方应劫的反映。
龙真长老的话音刚落,坐在木屋角落的高瞻就指尖一顿,握着的茶杯在桌面磕出轻响。他抬眼望向窗外雨雾中的香樟残桩,眉峰拧成一道深痕,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长老,这恐怕不是普通的天雷。”
龙真长老一愣,龙阿蛮更是急着追问:“高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天公发怒吗?”
“寻常天雷劈山,要么是孤注一道,要么是散雨时的伴生惊雷,哪会专挑百年古树劈?还年年春夏都来。”
高瞻站起身,走到门边指着远处的山脊:“我早年在山中学道时,曾见过妖物修炼应劫的景象--那雷是洗髓劫,专劈修为到了瓶颈的精怪,要毁它修行、打回原形。能引动这种雷的,至少有五百年修为,绝非普通小妖。”
这话让小院里瞬间静了下来,龙阿蛮攥紧了衣角,龙真长老也沉下脸:“可这山里从未出过伤人的精怪,连走夜路的山民都没遇过怪事……”
“没伤人不代表没有。”
高瞻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符纸,指尖燃起一点幽蓝的火。
“此符纸名为招引,它闪现蓝光就意味着附近有妖邪。它藏得极深,或许就附在那些焦黑的古树里,也或者就在你们口中的鹰嘴潭里,借山林灵气遮掩气息。天雷劈它,它却借着树身挡劫,所以树断了,它倒躲在暗处养伤。阿月姑娘半月前失踪一事,说不定就是它布下的障眼法--迷惑生人接近,吸取纯阴精气,等它熬过最后几道劫,这雷公山,恐怕就不是山民的安身地了。”
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细雨,屋檐下铜铃的轻响此刻听来竟多了几分诡异,龙阿蛮望着窗外发黑的树影,忽然觉得后背泛起一阵凉意--原来雷公山的雷,从来不是守护,而是一场藏在云雾里的凶险对峙。
高瞻将符纸按在香樟残桩的焦痕上,指尖灵力流转,符纸却只泛出微弱的白光,并未触发预警。
他收回手,眉头皱得更紧:“这妖物藏得极深,连招引符都探不出气息,看来是借了山体灵气做掩护。”
龙真长老忧心忡忡:“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看着它继续躲在山里修炼。”
“它既借古树挡劫,必然需要极阴的水源滋养伤势。”
高瞻目光扫过木屋墙上的山图,指尖落在标注“鹰嘴潭”的位置:“这潭水深不见底,潭边又有棵千年老槐,正是阴灵气汇聚之地。今晚子时,我去潭边一探,你们在此等候,若见鹰嘴潭方向有红光冲天,便立刻点燃这张引雷符助我。”
高瞻郑重的将一张紫色符纸交给龙真长老,我师徒二人方出发上山的。
此时已夜幕降临,山林渐渐恢复了宁静,四周寂静的可怖。夜幕像一块厚重的黑布,将雷公山裹得严严实实。
鸟雀早已归巢,连虫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林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连风都似被冻住,树叶纹丝不动,只有高瞻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轻回响,带着几分凝重。
我攥紧了腰间的符袋,指尖微微发凉,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盯着我们。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细碎却格外清晰,像是枯枝被人踩断。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却只看见黑漆漆的树影,连个鬼影都没有。
“师父,有人呢!”
我慌忙扯了扯高瞻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紧张。
高瞻立刻停住脚步,祭出一张符纸挡在我身前,目光如炬地扫过四周,灵力顺着符纸散开,却没探到任何妖气,只有一丝微弱的生人气息,藏在右侧的灌木丛后。
“出来吧。”
高瞻的声音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灌木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一个矫健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手里还攥着一根断枝,正是寨子中的少年龙阿蛮。
他换着一身藏青色的粗布短褂,裤脚沾满了泥土,看见我们盯着他,耳朵瞬间红了,低着头小声说:“我……我想跟着你们看看,我也想保护雷公山……”
我愣了愣,刚要开口责备他胡闹,却见高瞻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只是眉头依旧皱着:“山里危险,你一个孩子跟来只会添乱,现在立刻下山。”
龙阿蛮却咬着唇,往后退了一步,攥着断枝的手更紧了:“我不怕!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比你们熟路,我能帮上忙!”
林间依旧静得可怕,只有少年倔强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而远处的鹰嘴潭方向,似乎有淡绿色的雾气,正顺着突然飘起的一阵风风,悄悄向我们这边飘来。
高瞻望着龙阿蛮倔强的眼神,又瞥了眼愈发浓重的夜色,终是叹了口气:“跟着可以,但必须听我指令,不许擅自行动。”
龙阿蛮立刻挺直腰板,用力点头,手里的断枝都攥得更紧了些。
高瞻点头,示意我与龙阿蛮降低身形,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摸向鹰嘴潭。
月亮已经悄然升起,月光透过高大树叶的缝隙,在潭面上洒下细碎的银辉,潭水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连虫鸣声都格外稀疏。
我们三人刚踏上通往鹰嘴潭的小路,脚下的泥土突然变得松软。我正想提醒龙阿蛮小心,他却已踩空半步,整个人瞬间向下陷去--竟是有人设下的泥沼陷阱!
“龙阿蛮!”
高瞻眼疾手快,立刻掷出驱魔剑,剑身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金光,稳稳插在泥沼边缘的岩石上。
龙阿蛮慌忙伸手抓住剑柄,整个人悬在泥沼上方,浑浊的泥浆顺着他的裤脚往下滴,溅起细小的水花。
“别慌,慢慢往上爬!”
高瞻蹲下身,伸手抓住龙阿蛮的手腕,一点点将他从泥沼里拉了出来。
龙阿蛮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脸上满是后怕,却还是咬着牙说:“我没事,多谢高先生!咱们继续走。”
就在这时,阿蛮忽然注意到泥沼边缘的草叶--几株平日里常见的狗尾草,叶片竟朝着相反的方向弯折,草茎上还沾着一点墨绿色的汁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高先生,离殇姑娘,你们看这个!”
他立刻指着草叶:“这是倒生草,只有鹰嘴潭北边的乱石坡才有,而且这汁液……我去年见过,是老槐树上才有的黏汁!”
高瞻顺着龙阿蛮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草叶间的泥土上,有一串极淡的脚印,脚印边缘还残留着同样的墨绿色汁液,一直延伸向乱石坡的方向。
“原来她是故意引我们走主路,自己却绕去了乱石坡。”
高瞻握紧驱魔剑,眼神变得锐利:“阿蛮,你带路,我们抄近路追上它。我倒要看看,它究竟是何方妖物!”
龙阿蛮抹了把脸上的泥点,眼神瞬间变得专注,他蹲下身,指尖在地面轻轻划了道痕,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星象,才笃定地说:“从这里走,穿过乱石坡东侧的窄缝,能比主路快半柱香到鹰嘴潭。”
说罢,他率先迈步,脚步轻快地踩在碎石上,避开了几处松动的石块--那些地方的青苔下藏着暗绿色的霉斑,显然是常年不见光的危险区域。
我跟在后面,只觉得脚下的石头硌得生疼,稍不留神就差点滑倒,高瞻伸手扶了我一把,目光却始终盯着四周的乱石。
这些石头最小的也有半人高,最大的竟像间小木屋,表面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堆叠在一起时,真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石墙,连风都被挡在外面,空气里只有潮湿的土腥味。
“小心点,这些石头缝里可能藏着机关。”
高瞻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块倾斜的巨石,石缝里隐约露出几根干枯的槐枝,枝上还沾着那抹熟悉的墨绿色汁液。
龙阿蛮立刻凑过去,手指在石缝边敲了敲,又侧耳听了听,才压低声音说:“这石头是空的!里面有声音。”
话音刚落,巨石突然“轰隆”一声晃动,石缝瞬间扩大,几根带着尖刺的槐枝猛地窜出来,直刺向龙阿蛮!
高瞻反应极快,一把将龙阿蛮拉到身后,驱魔剑横扫而出,金光闪过,槐枝应声断裂,墨绿色的汁液溅在青石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竟还冒着细小的白烟。
“是那妖物的手段,它知道我们进山了,在一路盯着我们。”
高瞻握着剑的手紧了紧,看向龙阿蛮,“还有多久能到窄缝?”
龙阿蛮定了定神,指着巨石后方:“就在那后面,穿过窄缝,就能看见鹰嘴潭的水光了!”
高瞻刚要取出罗盘,忽觉背后传来一阵寒意,余光瞥见老槐树的枝干竟在无风自动,树影里似乎藏着一双眼睛。
此刻,槐树洞内,清枫正透过树缝盯着高瞻的背影,墨绿色的眼底翻涌着冷光。
他指尖捻着一片枯黄的槐叶,心中暗忖:“不过一个修道的毛头小子,也敢来探我的底盘。五百年的洗髓劫都熬过来了,还怕你这点手段?”
他缓缓催动灵力,树根底下悄然升起一层淡绿色的雾气,顺着岸边的草叶,悄无声息地缠向高瞻的脚踝—--他要先困住这战灵人,看看他究竟有多少能耐。
高瞻忽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身看向老槐树,驱魔剑“唰”地出鞘,剑身上泛起淡淡的金光:“既然躲在暗处,何不出来一见?”
树影里的动静瞬间消失,只有头顶的树叶轻轻晃动,仿佛刚才的寒意只是错觉。但高瞻知道,这妖物已经盯上他了,一场凶险的对峙,才刚刚开始。
高瞻一刻也不耽搁:“阿蛮,继续走,快去潭边!”
高瞻已预料到那鹰嘴潭就是老妖的巢穴。
两刻钟后我们到了鹰嘴潭的位置,水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青苔,没有半分水光漏出来。
“这是邪气极重,一会儿若有异常,你们两个就趁机躲起来,别露面知道吗?”
高瞻的话音刚落,潭面突然泛起一阵诡异的涟漪,淡绿色的雾气瞬间弥漫开来,将整座潭边笼罩。他握紧驱魔剑,警惕地环顾四周,却见雾气中缓缓走出一道红色身影。
那是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发间插着一支鎏金点翠的凤钗,钗尖缀着的珍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她的嫁衣绣满了缠枝莲纹,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裙摆拖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却不见半点污渍。
最让人惊心的是她的脸,肌肤白得像潭底的鹅卵石,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幽怨,一双杏眼似含着泪,朱红的唇微微勾起时,竟透着几分勾魂的媚意。
“公子为何持剑对着我?”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潭水的波纹,一步步向高瞻走近:“我在此等候良人三百年,今日终于盼来你……”
高瞻瞳孔微缩,却发现这女子的双脚始终没有沾地,裙摆下是空茫的雾气,而且她身上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只有一股陈旧的腐木味,混在雾气里若有若无。
“清枫,别装了。”
他大喝一声,驱魔剑直指女子心口:“你以为这点幻术就能迷惑我?真正的新娘,眼中有光,而你,只有潭水的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