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棂时,林骁正蹲在院角削竹条。青竹的清香混着晨露的潮气,在空气里漫开。他手里的竹刀翻飞,把一根粗壮的竹子剖成细匀的篾条,指尖被竹屑染得发绿,却浑然不觉——这是要给爹娘编把藤椅,去年冬天爹总说木凳太硬,坐久了骨头疼。
“阿骁,歇会儿吧,看这手糙的。”娘端着木盆从屋里出来,盆沿搭着刚洗好的蓝布衫,水珠子顺着布角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她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用根木簪松松挽着,走起路来后背比上个月更驼了些,像株被秋霜压弯的芦苇。
林骁直起身,捶了捶腰,竹篾在怀里散落几根:“快好了娘,这竹条得趁鲜编,不然干了易脆。您看这花纹,我照着镇上老木匠教的样式编的,保证比木凳软和。”
爹拄着竹杖从堂屋挪出来,竹杖头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他最近越发走不动路,开春时还能绕着院子走两圈,如今从屋门到廊下这几步路,都要歇两回。“编密点……别省料。”他喘着气笑,牙床瘪着,说话漏风,却眼神亮,“当年你娘嫁过来,我给她编的那把……早烂成柴了。”
娘嗔怪地拍了他一下:“老没正经的。”手里却没停,把晾着的布衫往竹竿上搭,“阿骁,你爹昨儿又念叨你编的竹筐了,说比集上买的能装。”
林骁心里一暖。爹的记性时好时坏,前几日刚忘了早饭吃的啥,却总记着他编的竹器。他捡起地上的竹篾,重新蹲下身:“等编完藤椅,我再给您编个买菜的筐,带提手的,省得您总用布袋勒得手疼。”
(二)
晌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懒,林骁把半成品藤椅搬到廊下,娘端来绿豆汤,爹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看他收尾。竹篾在他手里像活过来似的,经纬交错间慢慢显出藤椅的轮廓,扶手处特意编了圈花纹,是娘喜欢的缠枝莲。
“慢着点,别扎着手。”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清楚些,“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我给她编摇篮,急着赶工,手被竹篾划了道大口子,血滴在摇篮上,你娘哭了半宿。”
娘正往汤里撒冰糖,闻言手顿了顿,眼圈红了:“就你记性好。”却转头对林骁笑,“你爹啊,年轻时候编竹器是把好手,就是性子急,总毛躁。”
林骁看着爹。他此刻正望着藤椅出神,嘴角微微翘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得意事。这半年来,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多数时候都蔫蔫地坐着,唯独提起过去的事,眼里会闪过点光。林骁忽然想,得趁爹还记得,多听他说些老话。
“爹,您当年给娘编的摇篮,是啥样式?”他放慢手里的活计,竹篾穿过缝隙时特意轻了些。
爹的手指在膝头慢慢点着,像是在数竹篾的纹路:“四方形的……底下编了只兔子,你娘属兔。”他忽然咳嗽起来,娘赶紧递过水杯,拍着他的背。等喘匀了,他又说,“后来你总尿床,摇篮底都沤烂了……”
娘笑着打断:“就说这些!阿骁,快编吧,等会儿日头偏了,竹篾该硬了。”
林骁应着,心里却像被温水泡着。原来爹不是忘了,只是把日子折成了小折子,藏在最深处,偶尔翻出来,还是带着当年的温度。
(三)
傍晚时藤椅终于编完了。林骁扶着爹坐上去,竹篾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却稳稳当当。爹试了试,咧开嘴笑:“软和……比木凳强十倍。”他拍了拍扶手,“这花纹,跟你娘年轻时绣的帕子一个样。”
娘端着油灯出来,灯光映在藤椅的纹路里,像撒了把碎金。“让你歇着偏不歇,看着满头汗。”她掏出手帕给林骁擦汗,指尖触到他额角的疤——那是小时候爬树摔的,娘总说这疤长得像颗小星子。
“对了娘,”林骁忽然想起什么,“前几日去镇上,见王婶在卖藤椅,说城里时兴这种带靠背的,我照着她的样子加了个高靠背,您坐着择菜、纳鞋底,腰能舒坦点。”
娘摸了摸藤椅的靠背,眼圈又红了:“你这孩子……总把啥都想到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晚晴挎着竹篮走进来,篮子里装着刚蒸的桂花糕。“林大哥,我娘让我送点糕来。”她看见藤椅上的爹,赶紧问好,“阿叔坐着新椅子呢?看着就稳当!”
爹笑着招手:“来,晚晴丫头,尝尝你林大哥的手艺。”他忽然朝林骁挤挤眼,“这椅子编得好,配得上……配得上做嫁妆。”
晚晴的脸“腾”地红了,捏着衣角往娘身后躲。娘笑着打圆场:“老东西胡说啥,快吃糕吧。”
林骁看着晚晴泛红的耳根,又看了看藤椅上眯着眼笑的爹、忙着递糕的娘,忽然觉得这藤椅编得真值。竹篾会慢慢变旧,爹娘的腰会越来越弯,但此刻灯光暖,笑声软,连空气里的桂花糕香,都带着稳稳的甜。
(四)
夜里林骁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去院里转。月光落在藤椅上,把竹篾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细碎的网。他轻轻坐上去,藤椅发出细微的声响,竟和爹娘房里传来的呼吸声渐渐合了拍。
爹的咳嗽声轻了些,娘在低声说什么,大概又在给爹捶背。林骁想起白天爹坐在藤椅上的样子,想起娘擦汗时的指尖,忽然明白“修”这字的意思——不是把旧的换成新的,而是把日子里磨出的尖刺,一点点磨成圆的;把爹娘慢慢弯下去的腰,用牵挂支撑稳稳的靠背。
他摸了摸藤椅的扶手,竹篾的毛刺已经被磨得光滑。就像爹娘的皱纹里藏着的话,就像晚晴红着脸递来的桂花糕,就像这藤椅上慢慢漫开的月光——不用急,也不用赶,日子自会顺着纹路,织成暖融融的模样。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林骁靠着藤椅靠背,听着屋里爹娘渐匀的呼吸声,忽然觉得,时间其实走得很慢,慢到足够他编完一把藤椅,听完一个老故事,把爹娘的每道皱纹,都酿成往后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