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蹲在老屋的门槛上,看着父亲正扶着母亲往院外挪。母亲的膝盖这几日又犯了疼,走一步要顿三顿,父亲的腰也弯得更厉害了,扶着母亲的胳膊,两人像两棵被风刮得歪歪扭扭的老树,却死死靠着彼此不肯倒下。
“慢点,踩稳了再挪。”父亲的声音比砂纸磨过还糙,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小心。他把母亲的手攥得很紧,指节泛白,仿佛一松劲,身边人就会被风卷走似的。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贴在鬓角,被风掀起几缕,她抬手想理,却被父亲拦住——他从兜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手帕,笨拙地替她把碎发掖到耳后,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瓷。
“逞啥能,”母亲嗔怪着,嘴角却弯着,“让骁儿扶我就行,你偏要自己来。”
“他哪有我稳当。”父亲梗着脖子犟,脚下却更慢了,每一步都等母亲踩实了,才敢挪自己的脚。
林骁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闷的。前几日整理厢房,翻出个落满灰的木箱,里面全是父母年轻时的物件:父亲的木工刨子磨得锃亮,母亲的绣花绷子上还绷着半朵没绣完的牡丹。最底下压着张黑白照片,二十多岁的父亲穿着工装,母亲梳着两条长辫,两人站在刚盖好的老屋前,笑得露出牙,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
“爹,娘,我扶着吧。”林骁站起身迎上去。
“不用。”父亲头也不回,却把母亲的手又攥紧了些,“我俩慢慢走,你去把院角那捆柴劈了,天要凉了。”
林骁没再坚持,转身去柴房取斧头。劈柴的声响在院里回荡,他时不时抬头望一眼——父母刚挪到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父亲正扶着母亲在石凳上坐下。母亲从兜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块水果糖,她剥了块塞进父亲嘴里,父亲皱着眉“嘶”了一声,却没吐出来,含含糊糊地说“太甜”,嘴角却没下来过。
风卷着落叶打旋,母亲忽然咳嗽起来,咳得直不起腰。父亲立刻把她搂进怀里,手顺着她的背一下下拍,拍得又轻又稳。林骁看得清楚,父亲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急的。等母亲缓过来,父亲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倒出两粒药,又拧开随身带的水壶递过去,眼神里的慌还没褪干净。
“老毛病了,你慌啥。”母亲白了他一眼,吃药的动作却很乖。
“老毛病才得盯着。”父亲的声音有点闷,“忘了去年冬天,咳得直打颤,是谁守在炕边给你焐手炉?”
母亲没接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织出斑斑点点的金网,两人的头发白得发亮,像落满了雪,却紧紧靠着,比院里的老槐树还安稳。
林骁劈完柴,抱了捆新柴往厨房送,路过父母身边时,听见母亲在说:“还记得不?刚结婚那年,你骑自行车带我去镇上赶集,半路车链子掉了,你蹲在那儿修,满手油,我给你递布,你还嫌我挡事。”
父亲“哼”了一声,嘴角却翘着:“后来还不是你笨手笨脚帮倒忙,把油蹭得满脸都是,像只花狸猫。”
“那你还笑,笑得车把都扶不稳了。”
“谁让你好看呢。”父亲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母亲的脸“腾”地红了,伸手捶了他一下,却没用力,像花瓣落在棉花上。
林骁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灶台上母亲早上蒸的馒头,还冒着热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总觉得父母是不会老的。父亲能一下子把他举过头顶,母亲能在灶台前站一整天,包出满满一笼屉包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背开始弯了,母亲的眼睛花了,连走路都需要互相搀扶了。
“骁儿,火生旺点,我给你娘熬点姜茶。”父亲喊道,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
“哎。”林骁应着,往灶膛里添了柴。火苗“噼啪”跳着,映得他脸发烫。原来所谓的“修”,从来不是把旧的换成新的,而是看着彼此的皱纹一天天深起来,却依然愿意为对方焐一杯热茶,扶一段路,把日子里的磕磕绊绊,都磨成贴在心口的暖。
母亲又开始咳嗽,父亲立刻扶她起来往屋里走。这一次,林骁快步上前,从另一边扶住母亲:“娘,我这边搭把手。”
父亲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母亲的手交了些到林骁手里。三人慢慢往屋挪,母亲的重量一半在父亲肩上,一半在林骁臂弯里,脚步虽慢,却稳当得很。
“你爹年轻时,”母亲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能扛着两百斤的粮食走二里地,现在啊……”
“现在也能扛动你。”父亲打断她,语气硬邦邦的,却把母亲扶得更紧了。
林骁低头看着三人交叠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他忽然明白,父母的“老”,从来不是需要被“修”的麻烦,而是岁月给的礼物——让他们有机会,把年轻时没说出口的软话,都融进搀扶的每一步里;把当年没来得及表达的温柔,都藏进递药、添柴的琐碎里。
进屋时,母亲忽然回头对林骁笑了笑:“你爹刚才说,等天好点,想把院角的那棵老石榴树剪剪枝,说来年能多结几个果。”
父亲在一旁嘟囔:“就你多嘴。”
林骁笑着应道:“我来剪,您俩指挥就行。”
灶膛里的火还在烧,姜茶的香味漫了出来,混着屋里的暖意,把窗外的寒风挡得严严实实。林骁看着父母坐在炕沿上,父亲正帮母亲揉着膝盖,母亲则拿着针线,缝补父亲磨破的袖口,忽然觉得,所谓的“时间”,从来不是用来追赶的,而是用来陪着身边人,慢慢走的。
就像父亲扶着母亲的手,就像母亲缝补父亲衣服的线,看似慢,却把日子缝得又暖又结实。林骁往灶膛里又添了块柴,火苗蹿得更高了,映得满屋子都是亮堂堂的。他想,这样的日子,慢一点,再慢一点,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