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发女人搓着手、神情拘谨地站在镜头前不远处,她长相普通,身材略有些发福,实在是个寻常到不能更寻常的普通中年妇人。
“谢女士,今天的谈话内容,我们需要录像录音留档,这一点再次跟您说明一下。”画面外,一个清朗的男性嗓音说道。
女人连忙朝着镜头点了点头,紧张地说道:“明白,明白。”
说着,女人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小心翼翼打量起刚刚在她对面落座的人来。
那是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生了一张非典型的东亚面孔——
高眉骨、深眼窝,鼻梁高挺、五官深邃。
尽管男人此刻眼神略显疲惫,眉宇间也刻上了岁月的痕迹,鬓边更是隐隐染上了些微霜白,但从他那立体的五官轮廓不难想象,二三十年前他定然是个气宇轩昂、迷倒万千少女的英俊小伙。
男人挪了挪椅子坐好,抬头见中年女子还紧张地站在对面,他连忙微笑着出声提醒:“谢姐,您别站着了,坐啊。”
他的声音温和,话语间透出的亲和力,与他那不怒自威却又不失温文尔雅的气质相得益彰。
“哦,好的。”女子这才如梦初醒,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地回答。
她紧张地朝着男人躬了躬身,手忙脚乱地拉过身后的椅子,贴着椅子的边沿坐下。
即便落座,女人的身体也绷得笔直,手脚仿佛无处安放。
男人朝着镜头后面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一位身姿挺拔、身穿西装的男青年旋即端着茶盘快步走来。
他将茶盘放在两人中间的小圆几上,摆开两个茶杯,端起茶壶便开始倒茶。
茶杯是寻常的青花瓷茶杯,茶壶也是寻常的青花瓷茶壶,没有太多讲究,也没什么叫人眼花缭乱的考究步骤,男青年就是简简单单地将壶中茶水注入茶杯。
茶汤碧绿,杯口热气升腾,在镜头外看着,都仿佛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清新茶香。
“谢阿姨请喝茶。”男青年说着恭敬地向女人奉茶,后者忙不迭地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手中接过茶杯,口中连声说着感谢的话。
见男青年还要往另一个杯子里倒茶,中年男人摇了摇头微笑道:“小武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男青年也不坚持,他点点头放下茶壶:“好的何叔,我在外面等着,有事情您喊我。”
见中年男人微微颔首,那男青年便转身步出画面,不多时,画面外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似是感受到了女子的紧张,中年男人侧过身,手臂放松地搭在椅背上,摆出一副相对放松的坐姿。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啜饮两口后放下杯子,便笑着朝对面的女人开了口。
“谢姐您知道吗?在我人生的第一个三十年,最紧张的时候是向我太太晓芸求婚。”中年男人露出回忆的神情,微笑着娓娓道来:“我背了很久的稿子,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建设。”
“结果最后还是出了岔子,我不仅出门的时候把鞋穿反了,大半天都没发现,临了还是忘了词,在求婚的时候闹了大笑话。”
男人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女子听完对方的讲述,不由得愣了愣,随即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她那像是弓弦一般紧绷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弛了下来。
片刻后,男人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在我人生的第二个三十年,最紧张的时候,是十九年前的的五月十二号。”男人说着,抬眼看向对面的中年女子:“听说您也有家人……”
男人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住了。
女人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垂下头、一声不吭地捧起茶杯,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
“我们家是我老公,还有我们家老汉儿。”女人说着将茶杯放在桌上,旋即释然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好在三个孩子都还好,这么多年下来,我才有了点活着的念想。”
“你一个女人孤身一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男人感叹一声,由衷赞道:“谢姐,你不容易,你是好样的。”
女人摇了摇头:“国家政策好,对灾区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帮扶力度很大,而且有您和您太太这样的好心人一直捐助,日子也说不上困难。”
说着,女人顿了顿,再看向对面的中年男人时,脸上已经满是感激之情,声音也变得哽咽:“倒是最近这次我们小幺生病……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如果不是您帮忙,他的尿毒症……”
男人摆摆手,端起茶壶为女人的杯子续上茶水,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跟谢姐您是有共同经历的,我看到您家孩子,就会想起我们家老幺。我做了些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是想为我们家老幺积些福报。”
说着,男人不禁笑了:“而且,遇到您、能从您这里得到我们家老幺的些许线索,老天爷便已经回馈过我了,你不用再谢我。”
听了男人的话,中年女人连忙正襟危坐,郑重道:“何先生,您有什么想问的,您尽管问吧,我知无不言。”
男人点点头,他将身下的椅子往对方的方向挪了挪,身体也朝着对方微微前倾,认真地道:“谢姐,您还记得方鸣鹤方主任吗?”
女人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记得,他们一家人我都见过。”
女人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方主任,小方医生、小方医生的老婆小陈护士,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小陈护士的娘家父母、方主任的大孙子我也见过两次,是在小陈护士生他们家二小子之后。”
女人说完,中年男子几乎是毫不停顿地追问:“您最后一次见方主任,以及前因后果您能详细展开说说吗?”
女人抬起头陷入了回忆,思索片刻便开始讲述了起来。
“我最后一次见方主任是在地震之后差不多一个多月。”
“事情是这样的,地震当天,小陈护士人就没了。”
“他们家二小子刚出生没多久,小方医生拼了命把孩子从住院楼里抢出来,可当时灾区物资紧缺,连喝水都成问题,大人都没吃没喝。”
“也是凑巧,我当时也是刚生完我们家小幺,还有奶水,方主任就请我帮忙照顾小方医生的二小子。”
“这一照顾,就差不多一个月,期间方主任在参加救灾,我一直没见到过他。”
“再见面,方主任把孩子带走的时候,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一家人全没了——他儿媳妇小陈护士、他那个当时两岁的大孙子、过来照顾小陈护士的亲家公亲家母,听说是被压在废墟下面没的。”
“小方医生是连做了三天三夜的手术没合眼,积劳成疾病倒没抢过来……”
说到这儿,女人唏嘘感叹一声“好人没好报”抹起了眼泪,中年男人也默然无语。
片刻后,男人再次开口追问:“谢姐,我想请您好好想想,您当时帮方主任照顾的,是个男孩儿吗?您还记得那孩子有什么特征吗?”
女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点头:“千真万确,那孩子吃了我一个月的奶,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孩子体格很弱,刚抱过来的时候,哭都哭得有气无力的。”女人露出回忆之色,“但是只要给他喂奶,他就拼了命地吃、拼了命地吃,我本来以为他可能撑不了几天,没想到他最后居然活下来了……”
“刚开始的那两周,我得到我老公还有我老汉儿的噩耗,再加上我们家老大和老二没有音讯,我当时都想抱着我们家三儿一了百了算了。”
“也是那孩子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当时就想,这么个小家伙都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我这才没寻短见。”
“谢姐。”中年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隐隐有些颤抖:“您是怎么知道那孩子是方主任孙子的?是他说的吗?据我所知……陈护士生的是个女儿。”
女人被这个问的为之一愣,她思索片刻,先是摇了摇头,但又立马点点头,老老实实地道:
“一开始方主任就只是让我帮忙照顾那孩子,他也没说那孩子是他什么人,把孩子交给我就火急火燎地去参加救灾了。”
我一开始觉得那可能不是他家孩子,因为我也隐隐约约听说小陈护士生的是个闺女……可是……”
“可是什么?”中年男人焦急地追问,神情竟有些失态。
“方主任过来接孩子那天,我问他那孩子是不是他孙子,他是点了头的……”
“所以我估摸着那确实是他们家二小子,不过您现在这么一说,我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他家孩子了。”中年女人迟疑地说道。
突然,一旁手机铃声骤响,何迟啪地按下笔记本电脑空格键、将正在播放的录像暂停,随即拿起手机接通电话。
“喂,爸,材料啊……我正在看呢。”
“嗯,挺齐全的……哦对了,标注日期是这周二的那段,就是你这周回国去见的那人?”
“哎哟,您还信不过我吗?三儿要是能活下来,这大姨功不可没,您放心吧,我还能亏待咱家恩人不成?”
“妈现在身体怎么样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国?元旦?早了点吧,要不等年前再回来呗,让妈在那边好好休养休养……”
“哎爸,我就说如果啊,如果我把三儿找回来了,你们怎么赏我?”
“啧,我认真的,这怎么能叫贫嘴呐!您别挂电话啊……喂!喂!……”
看着手机上显示通话结束的界面,何迟不禁龇牙咧嘴地挠起了头。
怎么才能拿到块一块免死金牌啊?他满心忧虑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