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宋濂连忙磕头,“臣等并非为储可求辩解,只是那报社所登,皆系官员私事。官员治家不严,自有国法处置,何须昭告天下,任人指点?臣等恳请陛下规范报社,令其不得再登载官员私德之事,以免动摇朝纲!”
话音刚落,跪在后面的周衡立刻附和:“陛下!臣附议!官员妻妾之事,多系闺阁隐私,纵有过错,家中责罚、官府处置即可,何必弄得人尽皆知?试想,若朝中大臣人人自危,生怕后院之事被登于报上,又如何能专心办差?”
“臣也附议!”一位御史出列,“那报社动辄派人盯梢,窥探隐私,与市井无赖何异?皇太孙殿下年幼,恐是被下人蛊惑,才做此有失体统之事。臣请陛下严令禁止,莫让殿下沾染此等恶习!”
一时间,殿内附和声此起彼伏,二十七位文官齐刷刷地跪着,姿态坚决,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老朱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沉了下来,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众臣心上。
“你们说的,是这个理吗?”老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储可求的夫人,在佛堂私会,败坏的是伦理纲常,丢的是朝廷的脸!那报社把这事登出来,让百姓知道,朝廷容不得这等龌龊,有错吗?”
宋濂硬着头皮回道:“陛下,容不得龌龊,可也不必公之于众。家丑不可外扬,古来有之……”
“古来有之?”老朱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吓得众臣一哆嗦,“朕看你们是怕了!怕自家那点腌臜事被抖出来!储可求管不住媳妇,是他无能;你们怕被登报,是你们心里有鬼!”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臣,像刀子似的:“咱杀贪官,抄家灭族,也没见你们说‘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轮到自家后院不干净了,就想起‘隐私’了?那百姓被贪官欺压,他们的冤屈,谁给他们‘公之于众’的地方?”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得众臣哑口无言,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
老朱喘了口气,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威严:“允熥办这报社,是有点毛躁,登的事是不大好听。但他没登假的,没诬陷好人,只是把藏在暗处的龌龊翻出来见见光,这有错吗?”
他顿了顿,看向太子朱标:“标儿,你说呢?”
朱标出列,温和道:“父皇息怒。诸位大臣也是担心朝堂失序,并非有私心。只是允熥年纪尚幼,报社之事确需稍加规范,以免登载失当,伤及无辜。”
老朱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太子的说法。他看向众臣:“你们要规范,可以。但想让朕禁了这报社登私德之事,不行!”
众臣心里一紧,知道不能完全如愿,便等着陛下的下文。
“朕给你们定个规矩。”老朱沉声道,“报社今后登载官员之事,需分公私:若系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只管登,越详细越好;若是家眷私德,确有违纲常者,也可登,但需先报给礼部核查,属实者方可登载,且不得添油加醋,更不许捏造。”
他目光扫过众人:“这样,你们满意了?既没堵了揭露弊病的路子,又给你们留了点体面,若是这都不依,那便是真心里有鬼,朕倒要查查你们家里都藏了些什么龌龊!”
众臣连忙叩首:“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他们心里清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虽没完全禁了私德之事,却多了礼部核查这道关,往后真要登谁家的事,总能提前知晓,也好有个准备,总比现在这样猝不及防被登出来强。
“退下吧。”老朱挥了挥手,“别在这儿碍眼,该办差办差去!”
众臣如蒙大赦,纷纷起身退下,走出太和殿时,不少人额头都渗着冷汗,后背的官袍也湿透了。宋濂拄着拐杖,回头望了望巍峨的宫殿,轻轻叹了口气——虽没达到最初的目的,却也算捆住了那报社的手脚,这波“以退为进”,终究不算白忙。
而御书房内,老朱看着那份联名奏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何尝不知道这些文官的心思?无非是怕引火烧身。但他偏不让他们如意——这报社留着,既能给允熥练手,又能敲打敲打这些越来越看重“体面”的文官,何乐而不为?
“王景宏。”老朱喊道。
“奴才在。”
“去告诉允熥那小子,”老朱道,“报社可以继续办,但往后登家眷私德的事,先送礼部过目。别让那些老夫子抓住把柄,真跟他闹起来,朕也不好护他。”
王景宏应声而去。
王景宏领了旨,不敢耽搁,揣着话就往城南报社赶。一路上车马疾驰,车轮碾过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他心里还琢磨着,得怎么跟那位五岁的皇太孙说这事儿——既要把陛下的意思传达到,又不能吓着孩子,还得让他明白文官们的厉害,往后行事收敛些。
赶到报社门口时,日头已过晌午。往日里这时候,铺面前总围着些买报、看识字图的人,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报童的吆喝声能传到半条街外。可今日却透着几分反常,铺面的门板卸了一半,里面冷冷清清,连个招呼的伙计都没有。
“有人在吗?”王景宏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回声在空荡荡的屋里荡了荡,没人应。
他往里走了两步,就见一个扫地的老伙计正佝偻着腰,拿着扫帚慢悠悠地划拉地面,动作懒散得很。
王景宏走上前问道,“淮王殿下在吗?我是宫里来的,有陛下的口谕要传。”
老伙计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认出是宫里的公公,才放下扫帚,拱手道:“这位公公。殿下不在这儿,一早就带着小刘子公公他们出去了。”
出去了?”王景宏一愣,“去何处了?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老伙计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几分茫然:“没说具体去了哪儿,就听小刘子公公跟人念叨,说是……说是去提炼黄金了。”
“提炼黄金?”王景宏眼睛瞪得溜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一个五岁的孩子,提什么黄金?这报社好好的,不琢磨着加印报纸,捣鼓那玩意儿做什么?”
“谁说不是呢。”老伙计叹了口气,“早上天刚亮,殿下就让人搬了好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走——一口大铁锅,几袋黑乎乎的石头,还有些瓶瓶罐罐,看着像是药铺里的硝石、硫磺之类的。小刘子公公指挥着几个壮汉,把东西往马车上搬,殿下站在旁边,小手背在身后,跟个小大人似的,说什么‘这东西比报纸来钱快’,听得我一头雾水。”
王景宏听得心里直打鼓。提炼黄金?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皇太孙放着好好的报社不管,带着人弄这些东西,要是出点差错可怎么好?
“他们没说去哪个方向了?”王景宏追问,语气里带了几分急色。
老伙计想了想,摇了摇头:“没说。不过听搬东西的汉子议论,说要找个偏僻的院子,最好是带地窖的,说是怕‘动静太大’。我估摸着,许是去城外了?”
王景宏心里更沉了。城外偏僻院子,带地窖,还要弄这些石头、硝石……这哪像是提炼黄金,倒像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越想越不安,转身就往外走:“劳烦了,我再去别处问问。”
出了报社,他站在街头,一时间没了头绪。应天府这么大,城外的院子更是多如牛毛,去哪找?他让随从去附近打听,自己则站在路口,眉头紧锁。
正着急时,就见一个报童背着空了的报袋,哼着小曲儿往回走,正是早上在街头吆喝得最欢的狗剩。
“小子!”王景宏喊住他。
报童多了狗剩抬头见是个公公,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公公……公公有事?”
“你家殿下呢?”王景宏问道,“就是早上带着铁锅、石头出去的那位小公子,你见着他们往哪去了吗?”
狗剩眼睛一亮:“哦!殿下啊!我知道!他们往西门外去了,说是去李家庄那边,找了个废弃的酒坊,说是那儿的地窖大,适合‘干活’!”
“李家庄废弃酒坊?”王景宏心里有了数,连忙道,“多谢你了,这钱拿着。”说着摸出几个铜板递过去。
狗剩欢天喜地接了,又补充道:“殿下还说,要是有人来找,就让往那边去,说提炼出‘好东西’了,要给大家惊喜呢!”
王景宏没心思琢磨什么“惊喜”,翻身上马,对随从道:“快!去西门外李家庄,找废弃的酒坊!”
那扫地的老伙计正站在门后阴影里,目光沉沉地望着狗剩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眉头拧成个疙瘩,手里的扫帚柄被攥得发白。
等王景宏带着随从扬尘而去,老伙计才缓缓走出门,望着西门外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嘴里嘟囔着:“年轻,还是太年轻啊……”
那狗剩小子,平日里看着机灵,怎么一见到铜板就忘了分寸?淮王殿下的行踪是能随便说的?那可是皇孙,金枝玉叶,身边多少双眼睛盯着?今日来的是宫里的王公公,是陛下身边的人,自然无碍,可若是换了别有用心的,或是跟殿下不对付的,这消息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老伙计在当过半辈子杂役,也瞧够了人心叵测。
在他看来,主子身边的人,什么机灵、能干,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忠心”二字,是“守口如瓶”的本分。殿下让狗剩他们卖报,是给他们一口饭吃,可不是让他们拿着主子的行踪换钱的。
那几个铜板,今日看着是好处,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怕就是催命符了。
城外疾驰而去。王景宏坐在马背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提炼黄金?这五岁的皇太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别是听了什么歪门邪道,真把自己折腾出什么事来。陛下还等着回话呢,这要是找不着人,或是找到了却见着些不该见的……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催着马儿跑得更快些。
城外的风带着田野的湿气,吹在脸上凉丝丝的。王景宏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城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找到殿下,把陛下的话传到。
快马加鞭跑了约莫一个时辰,穿过成片的稻田,远远望见李家庄的村口歪歪斜斜立着棵老槐树。王景宏勒住缰绳,让随从去村里打听,不多时便有个老农指着西边一片颓圮的土坯墙:“那就是废弃的酒坊,今日确实来了帮人,拉着些铁锅石头进去,动静闹得不小。”
王景宏心里一紧,催马直奔过去。到了近前,才看清那酒坊早已没了往日模样,院墙塌了大半,门口堆着些杂草,却隐约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硝石味,混着草木灰的气息,顺着风飘过来。
“殿下?淮王殿下在吗?”他翻身下马,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里面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夹杂着孩童的吆喝,正是朱允熥那软糯却透着威严的声音。
“嚷嚷什么?没见本王正忙着吗?”
王景宏这才松了口气,拨开半掩的柴门往里走。院子里更是一片狼藉:一口大铁锅架在土灶上,底下柴火正旺,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些黑乎乎的液体,冒着泡;旁边地上散落着不少砸碎的陶罐,里面残留着黄澄澄的粉末;几个壮汉蹲在墙角,手里拿着锤子敲打着矿石,满头大汗。
而朱允熥,正站在院子中央的一张矮凳上,穿着件沾了灰的短褂,小脸被灶火熏得有点发黑,手里却举着块亮晶晶的东西,对着太阳照,嘴里还念叨:“再提纯一遍,应该就能成了……”
“殿下!”王景宏连忙上前,见他毫发无损,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您这是……真在提炼黄金?”
朱允熥转过头,看见是他,眼睛一亮,举着手里的东西跑过来,小短腿在地上噔噔噔地迈着:“王公公?你来得正好!你看这个!”
王景宏低头一看,只见那是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黄澄澄的,倒真像金子。可再看周围的架势,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殿下,这……这真是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