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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梵音寺的暮鼓在苍茫暮色中沉沉响起,如同巨人胸腔里发出的叹息,穿透层层叠叠的庄严殿宇与肃穆回廊,最终撞在千仞绝壁之上,碎成空寂的回响。白日里缭绕的香火气息尚未散尽,此刻却沉淀下来,与山间弥漫的湿冷雾气交织,凝成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滞涩感,紧紧包裹着这座千年古刹。晚课庄严的梵呗声从大雄宝殿飘出,却在这份滞涩中显得格外遥远、飘忽,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

玄苦首座枯坐在禅房内,蒲团冰冷坚硬,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正被浓稠的墨色无情吞噬。他的指骨因常年捻动念珠而显得异常粗大,此刻正下意识地拨弄着那串沉甸甸、油润乌黑的檀木佛珠,颗颗饱满,每一颗都浸润了无数个晨昏的默诵与时光的摩挲,承载着难以计量的虔诚与岁月。佛珠碰撞,发出极轻微、极有规律的“咔哒”声,这声音是他数十年枯禅岁月里最熟悉的背景音,是他与内心、与佛陀沟通的无声桥梁。

禅房的门被无声推开,一道僧影如融入夜色的墨痕,悄然滑入,带着山门外沾染的寒意与尘埃。来者是他的心腹弟子,法号慧觉,此刻眉宇间却锁着前所未见的惊惶,那惊惶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年轻的双肩。他疾步上前,双膝触地,双手将一枚染着暗褐色污渍、边缘已有些卷曲破损的细竹筒高举过头顶,动作因急促而微微颤抖。

“首座…玄清观…出大事了!”慧觉的声音紧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过枯木,“清虚子…堕入魔道,玄清观…满门…满门尽殁!”最后四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血腥的绝望气息砸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咔!”

一声异常清晰、刺耳的脆响猛地撕裂了禅房内沉重的死寂!玄苦首座手中那串浸润了数十年心血的檀木佛珠,应声而断!紧绷的丝线再也无法承受那股骤然爆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名巨力,油润乌黑的珠子如同被惊飞的乌鸦,四散迸射,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在青石地上无助地弹跳、滚动,发出杂乱空洞的哀鸣。有几颗甚至滚到了慧觉匍匐的膝前,兀自打着转儿。

玄苦枯槁的手掌僵在半空,还保持着捻珠的姿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他低垂着眼睑,那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地板上几颗兀自颤动、最终静止不动的珠子,仿佛要将它们烧穿。那珠子滚动的轨迹,在他眼中却诡异地扭曲、变形,幻化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海洋,浓稠得化不开,翻涌着绝望的哭嚎与刺骨的腥气。血浪之中,竟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年轻、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锋的脸——正是被囚禁在后山地牢深处的林衍!

“闭口禅…修的是逃避之心…”林衍那日在阴森地牢中,隔着粗如儿臂的铁栏,望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他早已坚如磐石的心防深处,“口闭了,眼闭了,耳闭了,可那汹涌的魔念、无尽的苦海,当真就闭得住?首座,您闭口不言,闭目不看,闭耳不闻,修的究竟是禅定,还是不敢面对世间污浊、内心惊惧的懦弱?禅,不该是龟缩的壳。”

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洞悉力,此刻在玄苦的颅内疯狂回响,每一个字都化作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那因玄清观噩耗而剧烈震颤的心魂之上!清虚子,那个曾经道门名宿,玄清观之主,竟成了屠戮满门的魔头!而自己,大梵音寺的首座,闭口数十载,自以为修持精严,护持正道,可这滔天的血案就在眼前发生,就在离大梵音寺并非遥不可及的地方!他闭的是什么?守的又是什么?难道真如那林衍所言,只是…懦弱的逃避?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夹杂着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瞬间钻透他数十年苦修筑起的心防壁垒,啮噬着他的禅心。

“消息…确切?”玄苦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生铁,带着沉重的锈味。

“千真万确!山下巡游弟子亲眼所见…惨…惨不忍睹…”慧觉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道观已成焦土废墟,尸骸…堆积如山…”他再也说不下去,深深埋下头,肩膀无声地耸动。

玄苦缓缓闭上双眼,两颊的肌肉在松弛的皮肤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濒死的鱼在岸上最后的挣扎。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禅房内只剩下慧觉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啸。

“知道了。下去吧。封锁消息,不得…惊扰众僧晚课。”玄苦的声音最终响起,疲惫而苍老,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百年的精气。那散落一地的佛珠,如同他此刻轰然崩塌的某种信念,冰冷地躺在那里,再难拾起。

慧觉如蒙大赦,又带着满心的惊悸与茫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重新融入门外浓稠的黑暗。

禅房内,死寂如墓。玄苦依旧枯坐,如同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窗外的风更急了,撞击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他浑浊的眼底,映着地上滚落的佛珠,也映着玄清观那冲天而起的幻象血光。林衍那句诛心之论,与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在他心中反复撕扯、碰撞,发出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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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地牢,深嵌于万仞绝壁的腹心,常年不见天日。山风在狭窄的岩缝中穿行,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冰冷的湿气渗入骨髓,石壁上凝结着终年不化的暗色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浅浅的水洼里,声音单调而清晰,如同计算着囚徒残余的生命。

林衍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身下仅铺着一层薄薄的枯草。他身上的灰色布袍早已被湿气浸透,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但他脊背挺直如松,面容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这蚀骨的阴寒与无尽的孤寂只是拂面的微风。他的目光,穿透了铁栏外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投向某个未知的远方,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角落里,一盏昏黄油灯顽强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在穿缝而入的冷风中剧烈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又扭曲,投射在凹凸不平、布满苔痕的石壁上,如同一只沉默蛰伏的巨兽。光影明灭不定,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轮廓,更添几分孤峭。

地牢入口那沉重无比的玄铁闸门,每一次开启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轧轧”声,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宣告。此刻,这声音再次响起,碾碎了单调的滴水声。一个年轻的身影,提着一个朴素的食盒,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贴着墙根溜了进来。他穿着僧袍,但身形单薄,带着一种与这森严牢狱格格不入的怯意。他是了尘,负责每日给林衍送斋饭的小沙弥。

了尘将食盒放在铁栏外,不敢看林衍的眼睛,只是低声飞快地说:“施主…请用斋。”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衍的目光缓缓从黑暗深处收回,落在了尘低垂的头顶。他没有动食盒,反而开口,声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小师父,今日寺中…似乎格外压抑?”

了尘的身体明显一僵,端着空食盒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寺中发生的惊天巨变,那沉痛窒息的气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知情僧人的心头。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不敢吐露半个字,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僧衣的领子里。玄清观的惨剧,首座的震怒,都是寺中严禁谈论的禁忌,更遑论对一个囚徒提及。

林衍看着了尘的反应,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并未追问,只是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直指核心:“今日送饭迟了些。是寺中有事耽搁,还是…小师父你心中有事?”

了尘猛地抬头,眼中瞬间闪过惊慌,随即又慌乱地垂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僧袍一角。林衍的洞察力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

林衍的目光扫过了尘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是恐惧?”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尘竭力维持的平静,“恐惧那突如其来的噩耗?恐惧首座如雷霆般的震怒?还是…恐惧于你心中那刚刚萌芽,却又被你强行按下的念头?”

了尘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林衍的话语,像一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心防,将他那点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挣扎与困惑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恐惧?是的,他恐惧寺中压抑的气氛,恐惧首座的威严,但更深处的…是恐惧于自己心底那个挥之不去的疑问——为何清虚子那样的大德会入魔?为何佛法似乎没能阻止这场浩劫?为何…林衍这个囚徒,总能看到他们这些所谓修行者看不到的东西?

“我…我没有…”了尘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想要否认,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林衍并未乘胜追击,反而微微向后靠了靠,倚在冰冷的石壁上,姿态透出一种近乎于慵懒的从容,与这牢狱的残酷格格不入。昏黄摇曳的灯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则隐于深邃的阴影中,明暗交界处,勾勒出他嘴角那一抹似有若无、意味深长的弧度。

“闭口禅…”林衍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敲打在了尘的心鼓上,“大梵音寺引以为傲的至高苦修法门。首座持此戒数十载,不言不语,不看不闻,修得心如止水,身如枯木。可今日玄清观血案传来,他手中那串浸透禅功的佛珠,却应声而断。小师父,你说,这断的,仅仅是几颗木头珠子么?”他稍作停顿,目光锐利如电,直刺了尘慌乱的眼眸深处,“还是…他那颗自以为坚固不动、实则早已被‘逃避’二字蛀空了根基的禅心?”

“轰!”

了尘只觉得脑子里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林衍的话,比任何佛经典籍的诘问都要尖锐,都要直指要害!首座捻断佛珠的传闻,他虽未亲见,但寺内那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以及一些师兄私下里惊恐的低语,足以印证!林衍在地牢深处,竟仿佛亲见!他竟将首座闭口禅的根基,与玄清观的惨剧,如此冷酷、如此精准地联系在了一起!那“逃避”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尘对佛法、对宗门、对首座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认知之中!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林衍那平静却如雷贯耳的话语在疯狂回荡。

林衍看着了尘惨白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身体,不再言语。他重新合上双眼,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剖析只是随口闲谈。昏黄的灯光下,他如同一尊入定的古佛,周身散发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沉寂。那沉寂,却比任何喧嚣都更撼人心魄。了尘失魂落魄地抓起食盒,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间让他窒息的地牢。身后,只有水滴声依旧,滴答…滴答…敲打着冰冷的石面,也敲打着他那颗被颠覆得七零八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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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大梵音寺的重重殿宇之上。白日里庄严肃穆的飞檐斗拱,此刻在惨淡的月光勾勒下,只剩下狰狞扭曲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万籁俱寂,连山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巡夜僧人手中灯笼那微弱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回廊与庭院间极其缓慢地移动,如同漂浮在冥河之上的点点鬼火,更衬得这佛门净地夜半时分的死寂与深寒。

后山,绝壁千仞,人迹罕至。这里是寺中禁地,亦是囚禁重犯之所。通往地牢的唯一羊肠小道,早已被历代高僧以大法力布下重重禁制。肉眼难辨的梵文符箓如同活物,在嶙峋怪石与虬结古藤间若隐若现,彼此勾连,形成一张无形无质却又坚韧无比、隐含佛门降魔伟力的罗网。山崖之下,云雾翻涌,深不见底,唯有夜枭偶尔凄厉的啼叫划破死寂,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森然。

子时三刻,万籁俱静到了极点。

地牢深处,林衍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黑暗中,那双眼眸竟无半分迷茫,反而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骤然点燃,锐利得能刺穿这凝固的黑暗。他无声地起身,动作舒展流畅,没有一丝一毫因长期囚禁而带来的迟滞。他走到那冰冷坚硬的玄铁栅栏前,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未触及那粗如儿臂、铭刻着降魔符文的铁栏,而是在距离铁栏寸许之处稳稳悬停。

指尖之上,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奇异光芒悄然凝聚。那光非金非玉,非青非紫,色泽混沌难辨,流转间却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与深邃,仿佛是最原始的混沌之力被强行约束在一点。光芒虽弱,甫一出现,空气便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如同琉璃碎裂般的“嗡嗡”震颤!光线所及之处,铁栏上那些原本黯淡的降魔符文,如同被投入滚烫铁水的冰块,竟开始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符文线条扭曲、断裂,蕴含其中的佛力如同冰雪遇阳,迅速瓦解消散!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符文崩解时发出的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如同毒蛇吐信。那坚固无比、足以困锁武道宗师的玄铁栅栏,在指尖混沌光芒的侵蚀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脆弱、黯淡,最终无声地化为齑粉!整个过程,快得只在几个呼吸之间,那阻挡了无数强者的樊笼,便在他面前悄然洞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豁口!

林衍一步踏出牢房,如同闲庭信步,身上那件灰色布袍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微微拂动,未沾染半点铁屑尘埃。他抬头望向地牢入口的方向,目光穿透了厚重的山岩与层层叠叠的禁制光网,仿佛能直接看到外面那遍布后山的无形罗网。

他并未走向那唯一的出口小道。小道之上,禁制最为密集,强闯必会触发惊天动地的警报。他身形微动,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折向地牢后方那面看似浑然一体、布满湿滑苔藓的岩壁。这里是绝壁的起点,下方是万丈深渊,云雾翻腾,寻常人看一眼都会头晕目眩。

林衍的脚步停在岩壁边缘,身形仿佛融入了浓重的阴影。他凝视着面前虚空,眼中混沌光芒再次流转,比方才更加凝练、深邃。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前方看似空无一物的虚空,轻轻一拂!

这一拂,不带丝毫烟火气,如同掸去衣襟上的微尘。

然而,就在他指尖拂过的轨迹上,前方虚空中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无数细密的、如同金线编织成的梵文骤然浮现,彼此勾连,形成一张覆盖了整片崖壁的巨大光网!光网剧烈震颤,发出低沉而愤怒的嗡鸣,强大的反震之力足以将任何试图触碰它的血肉之躯震成齑粉!

但林衍指尖那缕混沌的光芒,却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又如同能吞噬光明的黑洞!光网上的梵文甫一接触到那混沌光芒,立刻发出刺耳的“嗤嗤”声,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冷水!构成光网的金色佛力线条,以林衍指尖为中心,肉眼可见地迅速变得黯淡、模糊、崩解!一个边缘不断扭曲、扩大的孔洞,硬生生在那看似牢不可破的金色光网上撕裂开来!孔洞之外,是呼啸的山风和翻涌的冰冷云海!

林衍一步踏出!身影瞬间穿过那被强行撕开的孔洞,融入了绝壁之外浓墨般的夜色与翻滚的云气之中。那被撕裂的光网剧烈闪烁了几下,似乎想要弥合,但终究无力回天,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隐没于虚空,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崖壁上几块被无形力量波及而松动的碎石,滚落深渊,过了许久,才从下方传来几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回响。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终于毫无阻碍地洒落在后山这片禁地之上,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也照亮了那条蜿蜒向下、直通山外的小径。林衍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中,立于小径的起点,衣衫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挣脱樊笼的孤鹤。他并未急于离开,只是微微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间清冽自由的空气。

就在此时,小径旁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蹿了出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颤抖,拦在了林衍面前!

正是小沙弥了尘!

他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哆嗦,那双原本清澈懵懂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死死盯着林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狂奔。

“等…等等!林施主!”了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变调,嘶哑尖利,“带我走!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

林衍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了尘那张写满恐惧与渴望的年轻脸庞上。山风吹乱了他新剃不久的青茬头皮,僧袍的下摆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显得狼狈不堪。林衍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了尘紧握的双手上——那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渗出了点点殷红。那血迹,在惨白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你?”林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如同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知我前路为何?可知跟着我,踏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了尘的灵魂,“意味着叛寺出逃,身败名裂。意味着从此不再是佛前清修的小沙弥,而是被宗门追捕的弃徒。意味着餐风露宿,刀头舔血,九死一生。或许明日曝尸荒野,也无人为你收殓超度。你口中的‘解脱’,代价便是永堕地狱,万劫不复。”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加重,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如此…你还要跟来?”

了尘的身体在林衍冷酷的质问下筛糠般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僧衣。林衍描绘的前景,如同血淋淋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那无尽的追杀、唾骂、孤苦、死亡…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身后那一片笼罩在月光下的、庞大而森严的寺院轮廓——那是他自幼熟悉、视为唯一归宿的“家”。此刻,它却如同一个沉默的、散发着无尽威严与冰冷压力的巨兽,盘踞在山巅。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触及林衍那双深邃、平静,仿佛看透一切虚妄的眼睛时,白天在地牢中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以及首座捻断佛珠的传闻,如同惊雷般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闭口禅…逃避…玄清观的血…那被蛀空的禅心…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不甘与对真相近乎绝望的渴求,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我…我知道!”了尘猛地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撕裂、变调,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我知道代价!知道前路凶险!但我更知道…知道留在这里…”他猛地指向身后那一片死寂的寺院,“闭口禅若闭的是心,修的只是懦夫的自欺!我宁肯…宁肯跟着施主您,去那刀山火海里寻一个明白!去破开这闭口的樊笼!哪怕…哪怕粉身碎骨!也好过…好过在这金玉其外的囚笼里…做个…做个行尸走肉!”

最后“行尸走肉”四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在寂静的山谷间激起短暂的回响。话音落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却依旧倔强地站在那里,昂着头,那双被泪水和恐惧模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衍,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林衍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火焰,看着他僧袍上沾染的泥土和荆棘划痕,看着他掌心因紧握而渗出的鲜血。山风呼啸,卷动两人的衣袂。林衍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冷硬的石雕。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极其短暂地沉默了一瞬,那沉默却仿佛重逾千钧。

“走。”

最终,林衍只吐出一个简洁到极致的字。他没有再看身后那庞大的寺院轮廓,仿佛那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背景。他转过身,沿着那条被月光照亮的、通往山外未知世界的小径,迈开了脚步。身影在月色下拉得颀长,步伐沉稳而坚定。

了尘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心头,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狠狠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将那混合着泥土、汗水和血渍的狼狈擦去,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迈开脚步,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追了上去。单薄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投向那片未知的、被黑暗与月光共同笼罩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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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两人身影即将消失在下方小径拐角处的刹那。

距离地牢入口数十丈外,一片被嶙峋怪石与虬结古松浓重阴影覆盖的角落。玄苦首座如同早已与这片山岩融为一体,枯槁的身影纹丝不动。他身上那件代表着无上威严的赤金袈裟,此刻也黯淡无光,沉入浓墨般的夜色里,只有边缘在微弱的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冰冷的金属光泽。他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定着下方小径上那两个迅速远去的背影——林衍的孤峭如松,了尘的踉跄却执拗。

他枯瘦如鹰爪的右手,此刻正死死攥着半截断裂的檀木念珠。那串陪伴他数十年、象征无上禅功的佛珠,在白日听闻玄清观惨剧时,便已被他失控的巨力捻断。此刻,仅存的这半截,正被他握在掌心。随着林衍和了尘的身影越来越远,他握珠的手背上,枯槁松弛的皮肤下,一条条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被激怒的蚯蚓般根根暴凸、虬结!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坚硬的檀木彻底捏成齑粉!

一股庞大而压抑的气息,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熔岩,在他枯槁的身躯内疯狂奔涌、冲撞!那是属于大梵音寺首座的滔天怒意!是对宗门禁地被破、囚徒脱逃的震怒!是对门下弟子公然叛寺追随囚徒的耻辱!这股力量一旦爆发,足以引动后山禁制,发出惊天动地的警报,唤醒沉睡的整座寺院!数百武僧将倾巢而出,布下天罗地网!那两个身影,顷刻间便会被愤怒的佛光撕成碎片!

玄苦的手,几次微微抬起,指尖凝聚起一丝若有若无、却足以撼动山岳的佛力微光。只需一个念头,一道法诀,雷霆便会降下!

然而…

就在他指尖佛力即将喷薄而出的临界点,林衍在地牢中那平静却字字如刀的话语,再次如同跗骨之蛆,狠狠钻入他的脑海!

“闭口禅…修的是逃避之心…”

“修的究竟是禅定,还是不敢面对世间污浊、内心惊惧的懦弱?”

“禅,不该是龟缩的壳…”

每一句,都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此刻内心最深处那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惧与动摇!玄清观的血海,清虚子的入魔…这些难道真的与佛门数十年来的“闭口”无关?难道林衍…这个被他视为邪魔外道、打入地牢的人…反而点破了某种可悲的真相?他这数十年的枯坐,这闭口不言的苦修,在玄清观那滔天的血光面前,显得何其苍白!何其…懦弱!

那抬起的、凝聚着毁灭力量的手,终究…没有挥下。

指尖那一点足以引动雷霆的佛力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摇曳了几下,最终…不甘地、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只留下掌心那半截断裂的念珠,被捏得更加变形,几乎要嵌入他枯槁的皮肉之中。

玄苦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彻底失去了生机的石像。只有那双死死盯着下方小径尽头——林衍和了尘身影最终消失之处的眼睛,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风暴:震怒、耻辱、惊疑、自我拷问…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重的疲惫与茫然。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与夜色,死死烙印在那两个消失的背影之上。

夜风吹过他赤金袈裟冰冷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呜咽。他站在无边的黑暗里,像一座被遗忘在时光洪流中的孤岛,周身弥漫着无声的惊雷与滔天巨浪,却最终归于死寂。

山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玄苦凝固如石像的身影,无声地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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