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扶着冰冷的蟠龙殿柱，指尖传来的寒意远不及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王徵那嘶吼出的“活烬”、“同源”如同魔咒，将帝王心中根深蒂固的认知砸得粉碎。他看向地上李时珍那苍白却似乎顽强燃烧着生机的脸，再看向自己染血的龙袍衣袖，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荒诞的渺小感攫住了他。原来，这煌煌天威，在疫魔与这血肉炼成的“活烬”面前，竟如此…无力？
“陛下…” 夏原吉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打破死寂，“李院使似有转机，太子殿下凶险暂遏…然此‘活烬’之说，骇人听闻，疫魔异变，更是悬于金陵百万生民头顶之利刃！当务之急，是稳住太子，更要稳住金陵大局！格物院…格物院不可一日无主心骨啊！”
“格物院…” 朱棣喃喃重复，这三个字此刻听来格外刺耳。他猛地想起奉天殿那堆破碎的琉璃与黄铜，想起自己那声雷霆般的“砸了它！”。一股混杂着懊悔与更强烈忌惮的烦躁涌上心头。没有那“妖镜”，如何看清这诡谲疫魔？如何应对这吞噬灰烬的“噬菌种”？难道真要永远依赖李时珍这“活烬”之血？此血…又能支撑多久？
“王徵！” 朱棣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强制，“李卿需静养。你！给朕站起来！金陵防疫，格物之道，眼下唯你能担！告诉朕，没有那镜…尔等格物院，还能做什么？！若再言束手无策…” 那未尽的威胁，冰冷地悬在空中。
王徵被两名太监搀扶着，勉强站起。失去眼镜的视野一片模糊的色块，脸颊被琉璃碎片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更疼的是奉天殿镜碎时那撕心裂肺的绝望。格物之眼已瞎，前路一片黑暗。然而，李时珍倒下前那孤注一掷比对样本的疯狂，自己手背上那血与灰烬交融的惊悚景象，还有朱棣此刻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暴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这一切，如同沉重的磨盘，碾碎了他残存的懦弱。
格物之道，岂止于一镜？！
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厉，混杂着对逝去镜骸的悲怆与对李时珍以命相搏的敬重，在王徵胸中轰然炸开！
“陛下！” 王徵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镜虽碎，格物之心未死！疫魔凶戾，噬菌种狡诈，灰烬疗法根基动摇！然天行有常，疫魔纵千变万化，亦有其可察之轨迹、可循之弱点！臣…斗胆请旨三事！”
“说！” 朱棣目光如炬。
“其一，即刻封锁金陵所有焚烧疫尸之所！尤其是处理太子殿下…灰烬创口所换下旧敷料之处！” 王徵语速极快，思路在绝境中反而异常清晰，“‘噬菌种’嗜食同源灰烬以进化！旧敷料所携灰烬，蕴含李兄血肉元质与旧疫魔残骸，乃其最佳资粮！务必集中焚毁，余烬深埋于生石灰隔绝之地！绝不可再令其散逸，滋养新魔！”
朱棣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其中凶险。他猛地看向一名锦衣卫千户：“听见了？！速办！凡有延误、泄露者，诛九族！”
“其二！” 王徵继续，指向殿角那盏炽白的鲸油宫灯，“臣请陛下倾内库之力，速征天下最上等鲸油！炼制最亮、最纯之灯！越多越好！分送防疫格物总院及各关键疫区！”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智慧火花，“显微定真镜虽毁，其理尚存！强光之下，肉眼未必不能窥其端倪！臣等需重设‘强光检疫台’，以百倍之灯，聚千钧之光！照其形！观其变！纵不能如镜中纤毫毕现，亦要捕捉其群聚之态、蔓延之势！此乃…以光为盾，以目代镜！”
强光检疫台？以目代镜？殿内众人皆是一震。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但看着王徵那满脸血污、眼神却亮得惊人的模样，无人敢出声质疑。
朱棣沉默一瞬，眼中精光闪烁。这法子笨拙、低效，却是在镜碎之后唯一能想到的、勉强替代“格物之眼”的下策！“准！夏原吉，此事由你督办！所需鲸油、灯匠、场地，一应供给，不得有误！”
“其三！” 王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臣请陛下，准格物院重启‘天工开物’遗稿中‘火浣布’、‘琉璃净水’、‘水力机括’三卷！并…并征召金陵及周边府县所有精通机括、冶炼、琉璃烧制之匠户，入格物院听用！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此言一出，连朱棣都愣住了。“天工开物”？宋应星那部包罗万象的奇书遗稿？火浣布（石棉布）？琉璃净水（简易过滤）？水力机括？这与防疫何干？
“王徵！此乃防疫救人之时，岂容你兴造奇技淫巧？！” 金忠忍不住喝道。
“非是奇技淫巧！” 王徵猛地转向金忠方向，破碎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金大人！噬菌种凶戾，其菌丝坚韧，可蚀穿常物！寻常麻布防护，在其面前如同薄纸！‘火浣布’乃石棉所织，遇火不燃，坚韧异常，或可抵挡其侵蚀！此乃护身之甲！”
他语速更快，思路在压力下如同井喷：
“疫区水源，乃疫魔传播命脉！‘琉璃净水’之法，以多层细沙、卵石、活性炭（木炭）及烧制之素胎陶滤芯层层过滤，虽不及格物院先前研制的‘蒸汞净水器’精纯，却胜在可速造、广布！或能截断疫魔借水蔓延之路！此乃断流之闸！”
“至于‘水力机括’！” 王徵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陛下！金陵疫区广袤，每日所需消毒石灰、搬运疫尸、挖掘深埋疫坑…皆需海量人力！而人力聚集，正是疫魔传播温床！若能在秦淮河支流、城中水渠要害之处，架设水轮，以水力驱动简易吊杆、传送皮带、乃至…石灰抛洒机！则一人可当十人、百人之力！更可减少人力接触，阻断疫魔传播链条！此乃…以天地自然之力，代血肉之躯，行防疫之实！”
水力驱动防疫？！以水代工？！
这个构想如同天方夜谭，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颠覆性的力量！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夏原吉张大了嘴，金忠须发微颤，连朱棣眼中都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王徵剧烈地喘息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最后指向自己模糊的视野和满地的狼藉，声音带着悲怆却无比坚定：
“陛下！镜碎，乃格物之殇！然格物之道，岂止于‘看’？！更在于‘知’而后‘行’！在于穷尽天地万物之理，为人所用！今日疫魔猖獗，镜道断绝，正是我辈格物者，抛却门户之见，融汇百工，以最笨拙、最直接、却也最可能之法，与这无形之魔决一死战之时！纵前路荆棘，纵千夫所指，臣…万死不辞！只求陛下…予臣等一个机会！予金陵百万生民…一线生机！”
字字铿锵，句句泣血！这不是恳求，这是宣告！一个格物者在绝境中发出的、向疫魔宣战的最强音！
朱棣死死盯着王徵。这个平日里醉心机括、甚至显得有些迂腐的书生，此刻浑身浴血，形容狼狈，眼镜破碎，却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刚刚淬火、锋芒毕露的利剑！他口中那些“火浣布”、“琉璃净水”、“水力机括”…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又隐隐指向了另一条破局之路！一条不依赖那脆弱镜片，转而依靠更基础、更庞大、更能作用于现实的“力”与“物”的道路！
帝心深处那道被镜碎震开的裂痕，此刻似乎被这狂野的构想注入了某种滚烫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熔岩。砸碎镜子带来的掌控感是虚假的，而这笨拙的、调动百工、利用水力、以“物”抗魔的构想…虽然艰难，却透着一股脚踏实地的力量感！
“准！” 朱棣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瞬间驱散了殿内所有的犹豫与质疑，“夏原吉！金忠！”
“臣在！”
“即刻拟旨！王徵所请三事，火速办理！所需钱粮、匠户、物料，倾尽所有，优先供给格物院！工部、户部、应天府全力配合！有敢阳奉阴违、推诿拖延者——” 朱棣的目光扫过殿中诸臣，冰冷如刀，“杀无赦！”
“臣遵旨！” 夏原吉、金忠等人心头剧震，轰然应诺。他们知道，金陵防疫的天，彻底变了。格物院，这个刚刚被帝王之怒几乎碾碎的地方，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站上风暴的中心！
“王徵！” 朱棣的目光重新落回这个满身血污的格物者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期许，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出来的放手一搏，“朕…许你便宜行事之权！朕要看到你说的‘火浣甲’！看到你的‘净水闸’！看到你的‘水力工’！更要看到…太子病榻之侧，有‘活烬’之外，新的转机！若不成…” 那冰冷的尾音，依旧悬在王徵头顶。
王徵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中翻涌着悲怆、压力，更有一种绝境逢生的、近乎悲壮的亢奋。他重重躬身，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
“臣…领旨！纵粉身碎骨，亦当为陛下，为太子，为金陵…辟出一条生路！”
他没有再看地上昏迷的李时珍，也没有看榻上气息微弱的太子。他转身，踉跄却坚定地朝着殿外走去。破碎的镜片视野里，奉天殿的方向，仿佛还残留着那堆破碎琉璃反射的惨淡微光。
镜虽碎，微光犹存。
而他要做的，是引燃这微光，烧熔百工，锻打出斩向疫魔的、全新的格物之刃！
金陵城的夜，依旧深沉压抑。但在这死寂的皇宫深处，一股粗粝而磅礴的力量，正伴随着帝王迫不得已的旨意和王徵那狂野的构想，开始艰难地…重新涌动。
数日后，防疫格物总院。
这里的气氛，与奉天殿镜碎时的死寂绝望截然不同，却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喧嚣。
曾经的核心验疫室，如今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强光检疫场”。数十盏由内库紧急调拨、匠人日夜赶工特制的超大型鲸油聚光灯，如同一个个小太阳，悬挂在特制的铁架上，将中央数张巨大的、铺设着洁白细麻布的石台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光线强烈到刺眼，空气都被烤得灼热扭曲。
石台旁，王徵双眼布满血丝，眼窝深陷。他依旧没有合适的眼镜，只能将脸凑得极近，几乎贴在那些被强光照射的样本上——那是从金陵各处疫区紧急送来的、取自不同症状病人创口的渗出物、脱落的灰烬碎屑、甚至…是焚尸炉旁收集到的、被“噬菌种”侵蚀过的特殊灰烬样本。
汗水顺着他脸颊的伤口流下，带来一阵刺痛。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斑和色块，他只能凭借经验和近乎直觉的专注，努力分辨着强光下那些污渍的形态、扩散的边缘、颜色的细微差异…捕捉着疫魔群聚活动的蛛丝马迹。效率低下，眼睛刺痛得几乎要流泪，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这是目前唯一能“看”到敌人的方式！
“院判大人！西城焚场旧敷料隔离坑已按您要求，以生石灰深埋完毕！这是坑位图！” 一名脸上还带着灰烬痕迹的吏员匆匆跑来汇报。
“好！严密看守！绝不许任何人靠近！” 王徵头也不抬，嘶哑下令。阻断“噬菌种”的资粮，是第一步。
与此同时，格物院另一侧巨大的工棚内，炉火熊熊，热浪灼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木料切割声、陶土拉胚声、琉璃烧制的爆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这里汇聚了应天府能搜罗到的所有顶尖匠人——铁匠、木匠、石匠、陶匠、琉璃匠…甚至还有几个被王徵从钦天监挖来的、精通水力仪器的老匠作！他们被王徵那“水力防疫”的狂想和皇帝的严旨所驱赶，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和困惑，投入这场与疫魔的“造物”之战！
几个琉璃匠守着高温窑炉，小心翼翼地看着炉内烧制的素胎陶滤芯，这是“琉璃净水器”的核心。旁边，木匠们正对照着王徵潦草画出的、结合了“天工开物”构想和他自己改进的图纸，用硬木制作着多层过滤槽的框架。
更引人注目的是工棚中央区域。几个铁匠在一位钦天监老匠作的指点下，正挥汗如雨地锻打着一套复杂的联动齿轮和巨大的水轮叶片！木匠们则在一旁组装着坚固的支架和长长的、用于传送物品的皮带轮结构雏形。这是王徵构想中的“水力石灰抛洒机”的核心部件——利用秦淮河支流的水力驱动水轮，通过齿轮组变速，带动高处的旋转抛盘，将生石灰粉均匀、高效地抛洒到大片疫区进行消毒！若此物能成，效率将百倍于肩挑手撒的民夫！
“王院判！您看这齿轮咬合…水流冲击力计算…” 钦天监老匠作捧着一张画满算筹符号的图纸，挤到正被强光灼得头晕眼花的王徵面前。
王徵勉强聚焦，看着图纸上复杂的力学计算和结构设计，这是他格物根基与“天工开物”实用机巧的艰难融合。他快速指出几个关键参数：“此处杠杆比例需再调！轴承需用精钢，减其摩擦！水轮叶片倾角…按此修改！” 他随手在图纸空白处写下几个算式。老匠作看着那简洁却直指核心的格物推演，眼中露出叹服之色，匆匆而去。
而在一处相对安静、却弥漫着奇异石粉味道的角落，几个匠人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一批灰白色的柔软矿物纤维——石棉。他们按照王徵的要求，尝试将其纺织成布，再以多层压制、浸渍特殊防火胶液（桐油混合石灰浆），制作着传说中的“火浣布”。这是未来深入最危险疫区人员的保命之甲！一名匠人拿起一小块刚处理好的石棉布样本，用烧红的铁条靠近，布面只微微发黑却未燃起，引得周围匠人一阵低呼。
王徵穿梭在强光检疫场的灼热与工棚的嘈杂之间，像一枚被不断抽打的陀螺。每一次强光下的“目检”都让他双眼刺痛，视野更加模糊；每一次面对匠人们层出不穷的工艺难题，都消耗着他本已枯竭的心力。支持他的，只有李时珍倒下前那决绝的眼神，和朱棣那悬在头顶、冰冷刺骨的“若不成”。
“院判！东宫急报！” 一名小太监脸色煞白地狂奔而来，声音带着哭腔，“太子殿下…殿下腋下创口黑气复炽！高热再起！气息…气息又弱了！太医…太医们说…李院使虽未醒，但其脉象…其脉象似乎…似乎对昨日输注之血…反应…不如前日了！”
嗡——！
王徵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扶住旁边的木架才没倒下。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噬菌种的抗性？！李兄“活烬”之血的效力…在衰减？！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工棚外阴沉的天穹，再看向眼前这片由强光、炉火、汗水、钢铁、木石构成的、笨拙而狂野的格物战场。
时间…时间不多了！
这汇聚百工、借力自然的格物之火，能否在那象征着同源活烬的生命之火彻底熄灭、在噬菌种吞噬掉帝国继承人之前…烧穿这无边的疫魔黑夜？！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奉天殿镜碎的琉璃碎片，仿佛再次刺痛了他的灵魂。微光…必须更快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