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的苏醒,并非一蹴而就的清明。他的意识如同潮汐,在朦胧的“内景灵觉”与深沉的昏睡间反复涨落。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让他对这具被“龙血惊雷”重塑的身躯和那全新的感知能力,多一分惊悸的熟悉。
他能“看到”自己体内那精密运转的暗金能量循环,如星河般璀璨而危险;能“听到”偏殿外侍卫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甚至能模糊捕捉到他们脑海中关于“妖法”、“鬼神”的恐惧念头;能“感觉”到那台伪热机内部混乱能量流中不和谐的淤塞点,那正是它噪音巨大、效率低下的根源。
这种感知超越了肉眼的局限,直指万物内在的“理”与“态”。但信息的洪流也带来巨大的负担,每每稍一延伸感知,便头痛欲裂,不得不再次陷入昏睡进行自我保护性的修复。
直到第三次清醒时,他才勉强能在这信息的狂潮中保持片刻的稳定。
“…院判…您可能听见?” 太医令的声音带着无比的谨慎和一丝敬畏,在他“耳边”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团代表着生命活力的、温暖却充满焦虑的情绪波动。
李时珍艰难地动了动眼球——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勉强控制的动作。
太医令长舒一口气,连忙用小玉匙将温热的参汤小心喂入他口中。汤汁入喉,带来的不仅是滋润,更有一股微弱的能量,被体内循环的雷火迅速同化吸收。
“陛下…有旨…您需静养…” 太医令絮絮叨叨地说着外界情况,言辞间充满了对帝王严旨的恐惧和对李时珍这“非人”状态的无所适从。
李时珍没有精力回应,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体内那循环的能量吸引。他“看”到参汤的能量被吸收后,循环似乎加快了一丝,但某个位于“手少阳三焦经”支脉的节点,却因之前金针强行导引时的细微偏差,产生了些许的能量湍流,带来隐痛。
他下意识地,尝试调动一丝微乎其微的雷火之力,如同最灵巧的手指,轻轻“抚平”了那处湍流。
隐痛瞬间消失,能量循环变得更加顺畅圆融。
太医令正说着话,忽然顿住,惊疑不定地看着李时珍——他分明感觉到,床上这人原本还有些躁动不稳的气息,忽然间变得异常平和深沉起来,甚至…连脸色都似乎红润了那么一丝?
李时珍自己也愣住了。这种对自身能量的精细操控…仿佛是一种本能?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熟悉焦灼感的“思维涟漪”,如同投入他灵觉湖面的石子,从格物院的方向远远传来。
是刘三!还有那些学徒!他们的意识因一个难题而高度集中、充满了挫败感——似乎是新一批“种子”血液的活性出现了难以解释的衰减,无论怎么调整参数,催化成功率都在暴跌!
那焦灼的情绪是如此强烈,甚至穿透了宫墙的距离,清晰地被李时珍捕捉到。几乎是同时,他体内那平稳运行的雷火循环,似乎对这股同源的“焦灼”产生了某种共鸣,微微加速。
一个模糊的、基于全新灵觉的“猜想”,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意识:非参数之过,是“种子”本源疲乏了!持续取血,李时珍自身的“活烬”元质也在消耗!需…温养之源,而非苛求于术!
他猛地再次转动眼球,看向太医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极其沙哑的声音:“…纸…笔…”
太医令吓了一跳,慌忙取来纸笔,却见李时珍根本无法抬手。
李时珍目光死死盯着那支笔。集中全部意念,调动起那一丝刚刚领悟的、操控自身能量的本能,艰难地延伸出一缕微乎其微的“灵觉触须”,缠绕上那支笔——
毛笔的笔尖,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在纸上划下了一道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的墨痕!
这已是极限!李时珍眼前一黑,再次脱力昏厥。
但那道墨痕,以及他昏厥前竭力投射出的、包含着“温养本源”、“减量提质”模糊意念的情绪碎片,却狠狠撞入了近在咫尺的太医令脑海中!
太医令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不是格物院的人,不懂什么参数,但那股强烈的、关乎“本源”的意念,却与他毕生钻研的医道精义隐隐相合!再看那歪扭的墨痕,竟依稀像个“元”字?!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入太医令脑海:李院使…是在示警!疫苗之效,根源于他自身!如今他虽醒,本源却已近枯竭!继续涸泽而渔,必有大祸!
他不敢怠慢,连滚爬爬地冲出偏殿,也顾不得陛下严禁打扰的旨意,要将这惊天发现禀报上去!
奉天殿。
朱棣听着太医令语无伦次、夹杂着自身理解的禀报,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
李时珍苏醒,他是知道的。但苏醒后竟能以这种方式传递信息?是真是假?是回光返照的胡言乱语,还是…历经雷火洗练后真的拥有了某种非凡能力?
他的目光扫过御案上另一份奏报——那是影卫记录的,格物院近日确实遇到瓶颈,疫苗产出质、量齐跌,刘三等人焦头烂额。
两相印证。
朱棣眼中精光一闪。他不在乎过程多么光怪陆离,他只在乎结果。若李时珍的“感应”为真,那便意味着疫苗的根基可能动摇,这远比任何流言蜚语都更致命!
“传旨,” 朱棣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格物院即刻起,疫苗产量减半。所需‘种子’血,取用量减半,取血间隔延长一倍。太医院会同格物院,拟出温养李卿本源的方略,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
“陛下!” 夏原吉忍不住出声,“疫苗减产,恐各坊刚刚稳定的局面…”
“照做。” 朱棣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朕,只要最终能赢。”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这一次,更多地落在了代表格物院和李时珍的那两个点上。权衡的天平,正在从单纯的“索取”,悄悄向“维系根源”倾斜。
格物院接到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时,一片哗然。
“减产?还要减半取血?这…这外面还等着救命的疫苗啊!” 有学徒急得跺脚。
“是陛下的旨意?难道不信我们了?”
刘三却拿着那份旨意,看着上面“温养本源”四个字,再回想这几日遇到的诡异瓶颈,以及那日隐约感受到的、来自东宫方向的微弱“焦灼”共鸣,一个激灵,猛地将王徵的参数簿册和李时珍之前关于“同源”的论述联系起来!
“我明白了!” 他失声叫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不是参数错了!是‘源头’累了!院判…是院判在提醒我们!陛下圣明!”
他立刻召集众人,不再执着于压榨最后的产量,而是将重点转向如何利用减半的“种子”血,通过优化催化环境、提升单次成功率来“提质”,并开始疯狂翻阅医书,尝试理解“温养本源”的含义,试图找到间接增强“种子”活性的方法。
格物院的思路,因李时珍这跨越宫墙的、匪夷所思的“灵觉示警”和朱棣基于实用主义的果断决策,再次发生了关键转折。从一味追求“量”,转向了“质”与“源”的探索。
数日后的一次小范围朝议。
议题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日渐好转的疫情,以及格物院那“功过难评”的作用。
几位清流御史终于按捺不住,出列慷慨陈词:
“陛下!格物之术,纵有小效,终是末流!岂可因此荒废圣贤教化,使匠户之流位列功臣?”
“金针引雷,近乎巫蛊!若天下人群起效彷,追求奇技淫巧,岂不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臣闻李时珍苏醒后状若妖异,此非国之祥瑞!请陛下明察,抑格物,兴理学,以正人心!”
言辞激烈,充满了道德优越感和对未知的恐惧。
若是以前,朱棣即便不立刻发作,心中也必生嫌隙。
但此刻,他高坐御座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疫情最烈时尸骸遍野的惨状,是太子濒死时自己的无力,是李时珍油尽灯枯的模样,是王徵喋血奉献的参数,是那台伪热机恐怖的轰鸣,是疫苗数字实实在在的上升,是各坊渐渐恢复的生机…
这些实实在在的、血淋淋的、关乎生死存亡的画面,与御史们那些空洞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手画脚的言论,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真正风暴后的平静与不容置疑的重量:
“朕,只问诸位一句。”
“若无格物院‘末流’之术,无李时珍‘妖异’之躯,无王徵‘奇技’之参数…”
“今日之金陵,今日之朕,今日之尔等…”
“还能安然立于此处,谈论什么…礼乐教化,人心正否吗?”
一句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让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所有慷慨激昂的御史,所有心存疑虑的臣工,全都哑口无言,面色青白交错。
事实,胜于一切雄辩。在生存面前,所有的道德文章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朱棣冷冷地扫过众人,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