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裴昭写下的那行字,脑子是空的。
我就是想吃个螃蟹。
怎么就成了要严查税收,去其冗余了?
这孩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他写完,吹了吹墨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母妃,您看,这样可好?”
我还能说什么。
我能说不好吗?
我能说我其实就想知道,现在这个季节,江南漕运船上的螃蟹,是不是带黄的吗?
我不敢。
我怕我一说,他又给我解读出什么“心怀天下,忧心子嗣繁衍”的深意来。
我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好极了。”
见我“肯定”了他,裴昭的兴致更高了。
他干脆,就在我这大殿里,给我当起了“陪读”。
“母妃,下一道菜。”
他展开一卷新的奏疏。
“兵部尚书上奏,北境蛮族屡屡骚扰边关,烧杀抢掠,请求增兵十万,再拨军饷百万,主动出击,一劳永逸。”
他念完,抬头看我。
那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求知欲。
我听得头皮发麻。
烧杀抢掠,增兵,打仗。
这些词,离我太远了。
我满脑子都是血淋淋的场面。
我下意识地皱起眉,捂住了鼻子。
“一股子腥味儿。”
我小声嘀咕。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北境那么冷,天寒地冻的,那些当兵的多可怜。”
“要我说,就别打了。”
“天那么冷,大家围在一起,吃点热乎的不行吗?”
“弄个大铜锅,把羊肉切得薄薄的,涮着吃。再配点冻豆腐,大白菜,粉丝……”
“吃饱了,身上暖和了,谁还有力气去打架?”
我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好。
裴昭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眼里的光,更亮了。
他提笔,再次奋笔疾书。
我没敢凑过去看。
我怕我的心脏受不了。
我们就这样,一个念,一个胡说八道。
裴昭把我的每一句梦话,都变成了一篇篇辞藻华丽,见解“独到”的策论。
那些奏疏,一卷卷地被我们“品鉴”完。
再由王德派来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取回御书房。
接下来的几天。
承恩殿,前所未有的“热闹”。
每天天不亮,一车一车的奏疏和书籍,就源源不断地送进来。
堆满了我的正殿。
堆满了我寝殿的角落。
甚至,连我最宝贵的小厨房,都没能幸免。
那帮杀千刀的太监,为了腾地方,竟然把几大箱子《大裴律例详解》,堆在了我放香料的架子旁边。
我那些从西域好不容易淘来的茴香,豆蔻,砂仁,全被一股子书本的霉味和墨汁味给熏着。
我用来发面的案板上,也堆着一摞奏疏。
我忍了。
毕竟,这是皇命。
我惹不起。
直到今天。
我想给我家怨种儿子,炖一锅莲子猪肚汤,给他补补脑子。
我走进厨房,准备大展身手。
然后,我看见,我那口我祖母传下来的,炖汤用了几十年的紫砂锅里。
竟然被人当成笔洗,涮了毛笔。
一锅清水,全变成了墨汁。
我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
嘣!
断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动我什么都行,不能动我的锅!
“锦书!”
我一声怒吼,把正在打瞌睡的锦书吓得一激灵。
“娘娘!”
“把这些鬼东西,全都给本宫搬出去!”
我指着厨房里所有的书,所有的奏疏,手指都在发抖。
“一本都不许留!全都给我扔到院子里去!”
“啊?”锦书脸都白了,“娘娘,这……这可是陛下的恩典啊!”
“什么狗屁恩典!”
我气疯了。
“它占了我的厨房!熏了我的香料!毁了我的锅!”
“我今天要是再看见它们待在我的厨房里,我就……我就……”
我气得说不出话。
“我就把它们全当柴火烧了!”
锦书和闻声赶来的几个小太监,吓得腿都软了。
他们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他们不敢动。
“搬不搬?”
我随手抄起一根擀面杖。
“不搬,我就先砸了你们的腿!”
他们终于怕了。
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把那些“恩典”,全都搬了出去。
整个承恩殿,乱成了一锅粥。
我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把那些碍眼的东西,全部清出我的地盘。
这才觉得,心里的那口恶气,顺了一点。
我不知道。
我这一通怒火,在别人眼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一个时辰后。
惠妃娘娘嫌弃陛下的赏赐,将所有奏疏和律法典籍,全部扔出殿外的消息。
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翊坤宫里。
贤妃柳若薇正在描眉,听到心腹宫女的汇报,手里的眉笔“啪”地一声,断了。
“你说什么?”
“林素言她……她把陛下的恩典,全都扔了?”
那宫女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是啊娘娘,奴婢亲眼看见的!承恩殿门口,堆得跟小山似的!听说,林妃发了好大的火,说那些东西,污了她的眼!”
柳若薇愣了半晌,随即,发出一阵控制不住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真是太好了!”
“这个蠢货!她以为她是谁?”
“得了几天恩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恃宠而骄,目中无人!这可是宫里的大忌!”
她站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走!立刻去向皇后娘娘禀报!”
“不,”她又停下脚步,“本宫要亲自去见陛下!”
“本宫倒要看看,这个林素言,这次还怎么翻身!”
与此同时。
御书房。
裴容刚刚看完裴昭呈上来的,最新一份“品鉴”心得。
【惠妃娘娘品曰:北境之事,当如涮肉,一味猛火强攻,肉易老,兵易疲。当以文火慢炖,与民生息,开商贸,暖其心。待其膘肥体壮,再论其他。】
他放下手里的朱批,嘴角噙着一抹满意的笑。
知我者,惠妃也。
这时,王德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
“陛下。”
“何事?”
“承恩殿那边……出了点事。”
王德小心翼翼地,把承恩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本以为,龙颜会勃然大怒。
毕竟,这等于是当众打了皇帝的脸。
谁知。
裴容听完,非但没有生气。
反而,愣住了。
他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他猛地站了起来。
“她把奏疏,都从厨房里,搬出去了?”
“是……是的,陛下。”王德大气不敢出。
裴容没有说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
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王德在后面,冷汗都下来了。
他跟了陛下一辈子,也看不透,这位主子此刻在想什么。
良久。
裴容忽然,笑了。
他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那是一种,找到了绝世珍宝,勘破了天地至理的,狂喜。
“朕懂了。”
“朕终于懂了!”
他看着王德,声音都在发颤。
“她不是在嫌弃,她是在点醒朕!”
王德一脸茫然:“陛……陛下?”
“厨房,是庖厨之地,是‘食’之所在!”
“‘食’,乃民生之本!”
“而奏疏,是朝堂之争,是‘政’之体现!”
“她将‘政’从‘食’中分离出去,是在告诉朕,一个最根本的道理!”
裴容的声音,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
“民生,永远要高于政-治!”
“任何时候,都不能让朝堂的纷争,影响到百姓的饭碗!”
“好!好一个惠妃!”
“此等胸襟,此等见地,真乃朕之幸,大裴之幸!”
王德傻了。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能……这么解释?
“传朕旨意!”
裴容意气风发,大步走回书案。
“贤妃柳氏,以下犯上,揣度圣意,禁足翊坤宫三月,闭门思过!”
刚走到御书房门口,准备告状的柳若薇,腿一软,直接瘫在了雪地里。
裴容没有理会外面的动静,继续下令。
“另,在承恩殿旁,辟出一间暖阁,将所有奏疏典籍,悉数移入,命名为‘问政阁’。”
“再赏惠妃,东珠百颗,蜀锦千匹,黄金万两!”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
“告诉她,厨房,是她的。”
“以后,谁也不敢再动。”
我站在我的厨房里,心满意足地,擦拭着我那口失而复得的紫砂锅。
总算把那些晦气玩意儿都弄出去了。
这时,锦书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是见了鬼的表情。
“娘娘!娘娘!不好了!啊不,是太好了!”
她语无伦次。
“陛下……陛下不仅没怪罪您,还……还把贤妃娘娘给禁足了!”
“还赏了您好多东西!”
“还在咱们殿旁边,给您……给您单开了一间屋子,放那些书!”
我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什么?
单开一间屋子?
放那些书?
我的眼前,一黑。